魔之事,除了连夜下旨号召洛阳等地的道长前来帮忙除妖,皇后还会每日带着尚食局为众人做膳食,考虑到护阵极消耗元神,每一顿都少不了提气滋补之物。
到第七日中午时,清虚子道长依旧岿然不动,但面色已经相当难看了,绝圣和弃智亲自为师公喂食,清虚子只吃了两口就摆手让撤下。
滕玉意忧心不已,这等大阵对主阵之人的内力要求极高,道长他年岁已高,几日下来难免支撑不住。
成王和王妃也露出忧色,成王妃起身到清虚子道长身边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建议换别的道长来主阵,道长睁开眼睛往四周一看,旋即又闭上眼睛缓缓摇头。
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或有什么变故,遭殃的不只是应劫的滕玉意,阵中这些人、乃至长安百姓,全都难逃一劫。
绝圣和弃智提着食盒出阵,滕玉意将盛好的饭菜推到他们面前:“道长他……”
弃智惴惴不安扒了一口饭,闷声说:“不必担心,以师公他老人家的内力,再撑个两日绝对没问题。”
“没错没错。”
绝圣接话,“今晚是阴日,只要捱过今晚就算大功告成,大不了师公支撑不住的时候由师兄接手就好了。”
滕玉意一愣,蔺承佑快回来了?
阿爷不知是不是安好,可惜这几日困在侯府也没法让程伯打听前方战事,她心里忐忑,担忧地望向前方,短短几日连成王妃也消瘦了不少。
“除了用这阵法来镇压,就没有更简易的法子么?”
五道坐在一旁用膳,听见这话,见喜大剌剌地说:“法子当然有,滕娘子是应劫之人,今次这股天地的煞气是因你为了破咒强行除妖而起,只需以你的身躯堵住井口,准保连飞天夜叉都逐你而去,但如此一来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道长和我们怎么可能——”
见天扬手就拍了见喜后脑勺一巴掌:“少放屁!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见喜自知失言,吓得一句都不敢说了。
绝圣和弃智忙拉着滕玉意吃饭:“滕娘子你再不吃,这碗芋泥羹就被我们吃完了。”
到了晚间,天色空前幽沉,穹窿阴云密布,与之相应地,井底的景象又有了变化,不再是浩瀚无垠的黑海,而是满布着炽热的岩浆和烈火,阴气再次冲天而起,无数只恶鬼试图从滚动的岩浆中爬出。
清虚子的诵咒声比此前更为高亮,在众人的合力下,布囊中的清光刹那间被催到极致,笼罩到井口,再次将那涌动不已的阴气死死扣住。
阴气一涨,阵中人需耗费更多心神,短短几个时辰,人人都满头大汗。
后半夜时,忽然有人急匆匆来找成王。
来人是宫里的关公公。
关公公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嘴上说:“奴婢奉旨来探望道长和诸位道友。”
然而趁人不注意时,却飞快对成王附耳说了句什么。
成王面色果然有了变化,只坐了一会就同关公公离去了。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虽然成王转瞬就恢复如常,但能叫成王色变的,绝不可能是小事。
成王走后不久,常统领来找成王妃,面上表现得很寻常,脚步却比平日稍显匆忙。
常统领俯身对成王妃说了句话,成王妃倏地睁开眼睛,旋即又恢复常色,微微笑着说:“让皇后别再费心为我们做宵夜,阵法要收尾了,送来我们也没工夫吃,横竖明早我和师父就进宫,到时候再好好尝她的手艺。”
滕玉意屏住呼吸,这太不对劲了,常统领此刻本应守在成王身边,竟专程跑来说宵夜这样的小事。
清虚子白眉微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听成王妃闲闲说:“这几日缘觉方丈忙着找寻飞天夜叉,想必早已疲累不堪,不知他老人家要不要吃点宵夜?”
常统领笑着说:“方丈恐怕抽不出空来。
他老人家已经找到飞天夜叉了,目下正带领众僧降魔,那东西好生厉害,听说半边寺庙都被它弄塌了。”
成王妃笑道:“找到了就好,不知是一只还是一对?”
“听说只找到了一只,另一只仍无踪影。”
众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差。
“知道了,你先进宫复命吧。”
成王妃神色如常。
常统领走后,成王妃和清虚子飞快对了个眼色。
很快,成王妃似是想好了对策,抬头对玉虚观的含尘子道长道:“晚辈有些精力不支,烦请上人帮忙替一会儿。”
此话一出,院中人一惊,滕玉意心跳得更快了,阵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一环,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成王妃绝不可能舍下自己的师父离去。
能惊动成王妃的,只能是比护阵更紧要的大事。
莫不是、莫不是圣人余毒发作了?
是了,只有分身乏术,才会劳动关公公和常统领先后赶来送信,两人都是成王和圣人最信赖的亲信,夤夜赶到此处,话语却很含糊。
解毒时成王和圣人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相当于将两人的性命一齐交托出去,护阵之人不但得懂法术,还要比谁都靠得住。
普天之下,除了成王妃和清虚子,也就只剩缘觉方丈了。
孰料连缘觉方丈都抽不出身。
事态紧急,成王妃不得不走……
滕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莫非圣人的发作比往常要提前许多?
假如圣人短期内会发作,成王妃和清虚子绝不可能放心在此布阵。
偏巧最近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一下子将所有人都困住了……等等……说到这个,严司直的遇害、临安侯府的阴煞地府、逃窜而出的飞天夜叉、清虚子等人为帮她破咒困在此处、圣人怪病提前发作……
忽想起皓月散人几月前的那个预言,滕玉意额上爆出冷汗,有没有可能这一切是早有预谋的?
在大伙惊讶的目光中,成王妃从容起身:“绝圣弃智,含尘子道长前不久才因为在大隐寺帮着对抗耐重受了伤,眼下元气尚未全数复原,你们全程护持左右,必要时帮道长输送元气。”
这是防着含尘子生变,绝圣和弃智忙应了。
成王妃前脚离开阵眼,含尘子后脚就顶了上去,但含尘子许是年岁太大又受过伤,内力明显不如成王妃,这么一替换,囊袋中的清光登时暗淡几分。
绝圣和弃智连忙以掌抵住含尘子的脊背,一晌过后,光芒才重新变得炽亮。
成王妃便要带人离去,但就在这时候,府外忽然传来一声怪叫声,直奔花园而来,那声音猛一听像啄木鸟用喙啄着树桩,只是刺耳许多,也嘹亮许多。
听到这怪声,在场所有道士面色齐齐一变。
“飞天夜叉!”
就见夜空中袭来一只似人似鸟的物事,那东西两眼血红,头颅似鼠,体型硕大无朋,模样有点像蝙蝠,但双翅足有丈余宽,凌空袭来,瞬间将众人头顶遮挡得严严实实。
夜色中,一辆马车飞驰进城。
车上,蔺承佑正用内力帮滕绍续命,他们昼夜疾行,一路上换了好几回千里马,原本需要半月的路程,只七日就赶到了。
滕绍体内的尸毒已经蔓延全身,换旁人早已咽气,但蔺承佑先前那番话起了作用,滕绍因为舍不下女儿,依旧在用意志力坚持着。
蔺承佑一进城就感觉到了周遭的阴气,面色微变,掀开窗帷往外看。
此时,昏迷了许久的滕绍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睛:“玉儿——”
“滕将军。”
像是预料到女儿会出事,滕绍吃力地抬起头:“玉儿。”
或许是与女儿心意相通知道女儿有危险,又或许是知道唯有自己的死能为女儿换来一线生机,此话一出,滕绍竟再无求生之意,面色骤然黯淡下来。
飞天夜叉用猩红的双眼往底下一望,直奔滕玉意而去。
院中之人发出惊骇的骚动,即使有法力在身,面对如此巨物,也很难不觉得胆寒。
滕玉意惶然往后退,然而不等那东西飞到近前,便有三条火龙迎面飞去,一下子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成王妃催动噬魂铃,沉着拦在滕玉意面前。
可惜成王妃显然不是这等魔物的对手,飞天夜叉不但毫发无损,还带着三条火龙勾动双爪,猝然朝她抓去。
清虚子睁开眼睛暴喝一声:“快躲开!”
成王妃身手极为敏捷,就地一滚勉强躲开了那巨爪。
清虚子是主阵之人,注意力一分散,头顶那清光再次变弱,很快就便有伥鬼从井口钻出,怪笑着袭击阵中道士。
圆惠和圆清见势不妙,连忙掷出念珠,众道也纷纷扬出符箓。
但这地狱之门的阴力非同小觑,稍有缝隙就钻出了大量恶鬼。
防住这边,那边又冒出来。
五道情急之下驱剑对付,如此一来阵中灵力又有所衰减,转眼之间,又涌出更多恶鬼,并且这回,还涌出了不少行走速度极快的尺廓。
滕玉意看得心急,这样下去阵中人都得遭殃,握剑上前帮忙,一口气帮着清了两三只,但很快,她就听到背后传来猎猎风声,那气息腥秽无比,寒到人心坎里。
对方速度快如闪电,她甚至来不及躲闪,飞快往后刺出一剑,身躯猛地往前一扑,试图躲避追袭,说时迟那时快,成王妃将三条火龙化为一股,那空前炽热的火光总算灼痛了飞天夜叉的后背。
飞天夜叉发出一声尖啸,舍下滕玉意,改而抓向成王妃。
“阿玉,快跑!”
成王妃身轻如燕,飞快窜至一旁的树梢,在树上左躲右闪,拼死将飞天夜叉引开。
滕玉意眼眶发涩,在清虚子的主持下,阵法好歹重新稳住了,但飞天夜叉却似瞄准了成王妃,一路对成王妃紧追不舍。
僧道们想方设法对其施法,但飞天夜叉非但不曾受伤,阴力反而愈发强盛,在它的召唤下,底下怪声不断,似有无数鬼魅慢慢苏醒,顷刻间,井口的阴气再次窜起,哪怕清虚子拼尽全力与其对抗,也有些抵挡不住了。
忽听圆惠一声惊呼,原来飞天夜叉破开他的袈裟奔向树梢,眼看再差数尺,巨爪便要抓向成王妃的天灵盖。
滕玉意拼死向前急奔,却又陡然止步了,一个念头,冷不丁冒了出来。
要不要——
她紧紧盯着树梢上狼狈躲闪的身影,喉头忽一哽,那是蔺承佑的阿娘,阿娘出事,蔺承佑会肝肠寸断的。
移目看向阵中,眼前的清虚子和绝圣弃智,无一不是蔺承佑所珍视的,到了关闭幽冥之门的重要时刻,他们必须在阵中坚守,但这样下去早晚会葬身邪魔之手。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五道,平日那样奸滑,今晚为了帮她破咒怕是也难逃一劫了,说话那样讨人厌,做事却那样讲义气……
至于宫里的圣人,那是一位难得的好皇帝,他不只疼爱蔺承佑,还极为怜恤百姓,假如因为解毒不及时重新变成痴儿,算是苍生之祸。
还有此刻忙着为圣人解毒的成王,成王磊落坦荡,多年来与妻子无怨无悔守护圣人,成王的为人和胸怀,想必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蔺承佑……父亲出事,难以想象蔺承佑会有多难过。
只恨如今成王和圣人双双困在宫中,身边无挚亲帮忙护阵,少不了遭人暗算。
那人好不容易困住众人,今晚势必会发动宫变。
还有今晚帮忙护阵的僧道们,长安城被邪祟侵扰的百姓们……这祸事本与他们无关,却因为她的缘故无辜受牵连。
这是她滕家的冤孽,怎能连累旁人?
!
眼看飞天夜叉的巨爪离成王妃越来越近,滕玉意断喝一声:“喂,耐重是你的好朋友吧?
它是我杀的!我是身负诅咒的应劫之人,你与其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不如来吃我,吃了不但可以阴力大涨,还可以替你的好朋友报仇。
别愣着了,有本事就冲着我来!”
飞天夜叉闻言,果然在半空中一拐弯,发出阴恻恻的笑声,袭向滕玉意。
清虚子和绝圣弃智一震:“滕娘子!”
成王妃面色大变,急忙施展轻功追在飞天夜叉后头,但飞天夜叉岂是寻常人能追上的,转眼就将她远远甩到背后。
滕玉意快步走到井前,回头,透过泪雾仔仔细细端详面前的每个人:“道长、绝圣、弃智、五位前辈……”
她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哽声笑道:“虽然没能破咒,但我滕玉意能与你们结交一场,也算值了。”
说着说着,泪水从眼中滑落。
五道面色难看起来:“滕娘子!”
绝圣和弃智预料到滕玉意要做什么,哭着拼命摇头:“不能、滕娘子你不能……师兄会难过死的……”
滕玉意眼眶一热,握紧手中那块玉佩:“你们师兄知道我最惜命了,挣到现在,我尽力了,只怪命该如此,替我跟他说一声:下辈子,我还给他做鲜花糕。”
说着说着,泪水愈发奔涌不止,众人眼圈刹那间都红了,滕玉意偏过头不让人看见她狼藉的泪痕,只哀声笑了笑,悄声说:“阿爷,阿娘,若有来生,我还做你们的女儿。”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身影已经掠到了跟前,成王妃似乎绝望到了极点,发出悲怆的一声喊:“阿玉!”
滕玉意面色一沉,用她一人,换所有人活下来,不等那怪物的巨爪抓向自己,她双手握着玉佩放在胸前,毫不犹豫纵身跳入井中。
就在此时,外院上空有道月白色的身影纵身扑至,见状,肝胆俱裂,此人身手俊如鹘,仓皇越过众人头顶,一把抓向滕玉意的后背。
却只撕下一块鹅黄色的衣角。
“滕玉意!”
那汹涌不灭的阴气,随着滕玉意身躯的没入,终于黯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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