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这问题问得人措手不及,滕玉意口唇顿时像着了火,脸也一瞬间发红。
她挺了挺胸膛,便要矢口否认,望见阿爷那伤感的表情,异样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
不对劲,阿爷的语气,分明有种诀别的意味。
她依旧脸热心跳,却忍不住审慎地端详阿爷:“阿爷,你怎么了?”
阿爷几次失态,似乎都与邬莹莹有关,上回一说到那封南诏国的信时,阿爷的样子有如万箭穿心。
今晚如此异常,没准就是因为阿爷白日去见过邬莹莹。
一念至此,她心里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阿爷,你为何要去见邬莹莹?”
滕绍脸上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耻辱之色。
“你知道她住在何处?”
滕玉意心里直发寒,她的判断没有错,阿爷和邬莹莹的关系就是有问题,不然阿爷不会一听到邬莹莹的名字就倍感耻辱。
“我怎能不知道?”
她冷声道,“靖恭坊的华阳巷!她刚来长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当初她在我们府中住过半年,阿娘的病就是在她上门后染上的,阿爷以为我忘得了这贱人的模样和名字吗?”
她凌厉的目光死死钉在父亲脸上:“阿爷你让程伯隐瞒她回京的消息,自己掉过头就去找她!你口口声声说要我信任你,可你对得起阿娘吗?”
滕绍似被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断喝一声:“住口!”
滕玉意咬牙瞪着滕绍,滕绍的眼睛已是一片猩红。
他闭了闭眼,无比疲累地瘫坐到身后的坐席上,低下头,目光凝视着某个虚空的点,渐渐地,整个人仿佛被痛苦的回忆给攫住了,那种悲悔的情绪,强烈到连几步之外的滕玉意都能感觉到。
滕玉意浑身像竖起尖刺,微微喘息着。
哑默良久,滕绍开了腔:“你是个心事重的孩子。
从前阿爷想岔了,本以为有些事即便不说,等你大了自然就放下了,但阿爷没想到,这个疙瘩不但一直搁在你心里,还越拧越深。
趁着此次出征之前,阿爷本就想跟你好好谈谈,否则只怕——”
滕玉意眼中的尖刺化作强烈的不安,阿爷这话什么意思?
“这个邬莹莹的祖上是南阳邬氏,她祖父名叫邬震霄。”
滕绍语气里满是萧索。
滕玉意紧走几步坐到榻上,她虽然一直巴望着阿爷亲口说清楚当年的事,但真等到这一刻,胸膛里却充塞着不祥的感觉。
“南阳?”
当年祖父带着两位伯父抵抗南下的胡叛,战死之地,就是南阳。
当时帝国已经陷入生死一线的绝境,这一战长达半年之久,尽管最后城门告破,但多亏了这半年的屈死抵抗,帝国后方的水运漕粮才得以保全,这也为日后帝国成功收复失地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一战太过惨烈,也太过荣耀。
敌军为了攻下南阳和睢阳,早就切断了往城中运粮的道路,城中粮草不济,祖父为了保护城中百姓,令人用暗道将百姓们分批送走,但他们这些守城的将领,一个都不能撤。
暗道本可以运点粮食,可惜没多久就被敌军发现,为了不让敌军沿暗道闯入城中,只能将暗道封死。
抵抗了大半年,待到城破之时,守城将士死得只剩数百人。
城中一片荒芜,家家户户都空着,粮草和马匹早已吃得一干二净,祖父和几个手下将士为了充饥,整日以树皮和枯草饱腹,被俘时,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叛军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没想到,这座史无前例难攻难打的铁城,竟是在这样一种悲惨的境况下守住的。
胡叛下令在城头斩杀祖父和伯父时,那些杀人如麻的叛军将士,居然个个面露不忍之色。
齐声口呼“英雄”,敬重地向祖父和伯父磕了几个头才动手。
一役过后,祖父滕元皓成为名震天下的第一勇将。
先皇感念祖父的匡翊之功,特加赐赍。
赐祖父谥号‘忠勇’,同时将祖父的画像和生平事迹位列凌烟阁。
两位伯父也被追封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这是只有开国功勋才享有的无上荣光。
“当年那一战,邬莹莹的祖父邬震霄是守城将领中的一员。”
滕绍沉重的话声震荡着室内的空气,“邬震霄跟随你祖父多年,堪称赤胆忠心,早在南阳那一战之前他就救过你祖父一回,敌军用暗箭暗算你祖父,是邬震霄奋不顾身挡下这一箭,他虽侥幸活下来,却也盲了左眼,自那之后,军中将士都称他邬独眼,他左眼虽盲,上阵杀敌时依旧百夫难当。
他既是你祖父的部下,也是你祖父的救命恩人。”
滕玉意皱眉听着。
“几年后的南阳之战,邬震霄随你祖父殊死抗敌。
濒临城破,祖父别无他法,听说临淮有大批援兵赶至,当即派邬震霄率二十名精锐骑兵出城。
邬震霄骑术出尘绝俗,趁城外敌军夜间休整时,有希望突出重围。
邬震霄总算没有辜负你祖父的嘱托,突围时身中数箭,最终率领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连夜赶到临淮,可叫邬震霄万万没想到的是,朝廷派到临淮的将领是秦丰寸。
此人与你祖父不睦已久,本就不愿看你祖父立下大功,且叛军盘踞左右,他担心己方派出援军,叛军会掉头来攻打临淮,无论邬震霄如何劝说,都拒绝发兵。”
滕玉意心中激荡,这段过往她也听说过,事后朝廷追责,第一个斩杀的就是秦丰寸。
“邬震霄性如爆炭,当场掀翻秦丰寸招待他的那桌酒席,口中连声痛骂,心急如焚出了帐。
南阳挺不了多久了,再去别处搬救兵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带着十名骑兵连夜返回南阳,却不料秦丰寸怕邬震霄将此事告到朝廷去,竟派出一支骑行军追杀邬震霄一行。
邬震霄本就受了箭伤,为了躲避追杀不小心摔入附近的山谷中,等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犊车上,救他的百姓是从临淮跑出来的,他们告诉邬震霄,南阳破了,滕将军战死了。
他们怕临淮也保不住,准备南下避难。
“邬震霄痛哭流涕。
他既伤心你祖父和伯父的死,也恨朝廷用兵失误派秦丰寸前来支援,满腔悲愤无处发泄,发誓此生再也不回朝廷的军营效力。
邬震霄头些年就在谯郡纳了一个歌姬为妾,妾室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当时这孩子已有十几岁,名叫邬子奇。
邬震霄伤好之后便偷偷潜回谯郡接了妾室和孩子,那之后只远远看了南阳城一眼,便带着妾室和儿子随流民南下,终其一生,再也没回过南阳。
邬震霄伤势太重,又逢连日颠簸,身体一下子垮了,熬了没几年就过世了……”
滕玉意大受撼动,父亲眸色深沉,显然也在为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伤怀。
“邬震霄死后留下一笔积蓄,妾室拿着这笔积蓄与儿子相依为命,又过几年,邬震霄的儿子邬子奇娶妻,生下的孩子就是邬莹莹了。”
滕玉意目光颤动,邬莹莹当年突然赶来投奔阿爷,看来是仗着祖父邬震霄对滕家的那片忠义之心了。
果听父亲说:“邬莹莹长大后,被城中一位年近花甲的豪绅看中,邬子奇力孤病重,恨自己无力保护女儿,听说我行军路过,拼死托一位叫邬四的老忠仆将邬莹莹送到我帐下。
我不忍英雄后代落得被人糟践的下场,只得令人收留了邬莹莹。”
滕玉意咬了咬牙,邬莹莹这一来,一切都变了。
她寒声道:“要报恩法子有的是,为何不给邬莹莹财帛?
为何不给她找个好人家打发她走?
邬莹莹来之前,阿娘身子还是好好的!她来了后没多久,阿娘身子就垮了。
你把邬莹莹接到家中,可想过这是引狼入室?
阿娘那样信重你,你为何要伤阿娘的心?”
滕绍额角突突直跳:“因为阿爷问心无愧!”
滕玉意满心恨意,嗓音陡然拔高:“阿爷若是问心无愧,为何对邬莹莹的事缄口不言?
!母亲若不是伤心到极点,怎会从此一病不起?”
滕绍酸苦异常,突然厉声道:“你以为阿爷不想知道吗?”
滕玉意眸中泪光一凝。
阿爷不知道?
呵……这不可能。
滕绍脸上的痛苦之色丝毫不亚于女儿:“当年邬莹莹被送来后,阿爷第一件事是让人核实邬莹莹的身份,当时阿爷在外御蕃,核实完邬莹莹的身份后连夜修书一封给你阿娘,把当年邬家和滕家的这些事一一告诉你母亲,让你阿娘帮邬莹莹寻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同时令人立刻前往邬子奇身边帮他求医问药。
“为了不惹来风言风语,你阿娘对外说邬莹莹是我的表妹。
等阿爷回到家中,已是两月后的事了。
邬子奇已经病逝,邬莹莹身边只有那个叫邬四的老奴。
你阿娘告诉我,这两月她一直在王家和滕家的亲眷中寻觅人品贵重的郎君,但看邬莹莹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想嫁人。”
说到此处,滕绍顿了顿,他听闻此事,立即将邬四叫到身边,冲着邬震霄当年对滕家的恩情,滕家可以保证邬莹莹一辈子炊金馔玉,但她既非滕家的亲眷,又非王家的亲故,长久住下去必定惹来流言蜚语。
听说邬莹莹年已十七,与其寄人篱下,不如马上谋一门中意的亲事嫁人,而这一切,滕家可以出面帮着操持。
滕绍万万没想到,邬四当面回绝了他,说娘子自小极有主意,非王侯将相不肯嫁。
还说若是滕将军不能帮娘子实现这个心愿,娘子情愿出家为尼。
王侯将相?
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滕绍断然说做不到,紧接着就想起一人,又改了主意:“姑且试一试吧。”
他挥退邬四,动身去后院寻妻子商量此事。
妻子意味深长看着他,笑道:“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这是在给你出难题。”
邬家人丁凋零,邬震霄在世上只剩下这点血脉,这孩子走投无路前来投奔滕家,一朝落得出家为尼的下场,世人只会说滕家薄情寡义。
所以不论事情多难办,滕绍都得为邬莹莹争一把。
“无论她索要多贵重的财帛,你都可以满足她,但这种高门亲事,你也没法子,一日办不到,她就能一日赖在我们家不走。”
妻子打趣他。
滕绍移开被子里的暖炉,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妻子有些发凉的双脚。
“她怎么想的我不管。”
他语气冷淡,“假如她不是邬将军的后代,我早就让人把她送到尼姑庵去了。
你放心,我有法子。
头年剑南道和南诏国联合攻打吐蕃时,我认识了南诏国的新昌王,此人尚未婚配,为人也不坏,他对中原文化之广博极为向往,早在很久以前就说要娶一位中原女子为妻,新昌王可是名副其实的‘王侯将相’,不如由我来为他和邬莹莹牵线搭桥,邬将军一生忠肝义胆,能为他的后代找个好归宿,我也算是对父亲有交代了。”
妻子把自己的脸贴到丈夫脸上温柔地摩挲着,打趣丈夫道:“小瞧你了,这么好的法子你都能想到。”
滕绍把妻子紧紧搂在怀中。
过去这一年,妻子总是心事重重,隔三差五就去佛寺上香,夜间也经常睡不安稳。
为此他专程请了一位医科圣手帮妻子调养身体,但妻子的身体依然不见好。
想着想着,他的眉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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