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
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
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
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
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
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
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
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
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
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