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皇帝比作牧主,百姓看作牛羊。
牛羊的利益是吃好喝好繁殖好,别被狼吃了,这与牧主的利益是共同的。
可要是牧主干得不好,无非让牛羊多吃点苦,容虎狼多吃几口肉,与皇帝的个人福利关系很小。
皇帝已经拥有了全天下的牛羊,这宫里宫外又有的是奴才想要替皇上当牧工驱赶虎狼,皇上又何必为了吝惜牛羊那一点儿可能被误食的美肉而劳心费神呢?
牧主疏忽一些,无非是损失几头牛羊,可虎狼要是少了吃食,那可是要来同人搏命的。
朱翊钧却没有理会张诚的这句潜台词,因为他知道明末宦官的牧工是当不长的,他们的心眼不比那群专吃牛羊的虎狼少,
“百姓怎么会甚么都不懂呢?”
朱翊钧反问道,
“你入宫之前不也是百姓?现在懂得也不比阁臣少。”
张诚认真回道,
“那是因为奴婢这样的人在百姓中实属稀有。”
朱翊钧又问道,
“那近些年各地陆续造反起义的头目呢?他们也甚么都不懂吗?”
张诚笑道,
“皇爷这话问的,农民军能成甚么气候?都是一群流贼而已。”
“他们在自己家乡时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
“其实一旦他们离开本地,便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立刻就无从施其伎俩,能成甚么大事?”
“因此近些年各地作乱的流贼,无一例外地都被官军收拾得干净服帖。”
朱翊钧盯着奏疏没说话。
张诚又道,
“奴婢知道皇爷不是狠心人,皇爷只是一时被太仆寺的那群官气着了,其实这也不难办,只要皇爷一声令下,奴婢这就……”
朱翊钧开口道,
“其实这‘廷推’不仅可以让‘民推吏’、‘官推官’,也可以沿用到朕身上来。”
张诚蓦地一愣,一张嘴张到一半,舌头还抵着上颚,像是在一口热饭中忽然咯到了石子儿。
朱翊钧继续对张诚进行权利启蒙,
“设若你可以将朕选下来,不愿朕继续当皇帝就投反对票,那么你……”
朱翊钧话音未落,张诚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不敢!”
张诚朝朱翊钧“砰砰砰”地磕头,一句话四个字不到就已然磕了三个响头,
“皇爷是天,世上何人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
朱翊钧抚着额头叹了口气,
“若是朕有此心呢?”
张诚又“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定然以死相谏。”
朱翊钧顿时认清了大明民主的荒诞现实,百姓中的稀有人物不但都抢着当奴才,还唯恐做不成奴才,他这个皇帝又能怎么办?
“你先不必死。”
朱翊钧将奏疏搁到了御案上,
“朕还许多事要用你去办呢。”
张诚一面谢恩,一面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他还不住地用袖口拭拭眼角、擦擦额头。
朱翊钧知道张诚不是装的,要装也装不了那么像,要装也装不了那么长时间。
他发现一个健全男性成了太监以后就特别容易热泪盈眶,这种情绪上的格外丰沛是宦官独有的“残缺”造成的。
一般正常男人是拥有不了这种技能的,这属于大自然的额外馈赠。
“皇爷有令,奴婢定当万死不辞。”
张诚又露出先前那种忠奴特有的低人格神情,
“只是皇爷往后千万别再说方才那样的话了。”
朱翊钧弯了下嘴角,心道,这也是晚明宦官的一大特色,甚么事嘴上不说,最后都用实际行动表达立场。
“好,不说就不说了,不过朕想问你一件事,你须得诚实回禀于朕。”
皇帝的手覆上了案上的奏疏,
“你方才忽然提起张居正书信之事,是在有意为李成梁开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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