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从前年起香港报纸开始刊载我的旧作,我所以有外汇卷。”
冷骏知外汇卷,是对海外汇款,按汇款的金额发给购物券,另一种侨汇卷也是一样。
“凭卷到友谊商店去买外面市场看不到的好东西,价格还并不贵。
“这年头当然大家都买吃的。经常一家人捏几张卷进去,看得眼花缭乱,商量来商量去,不知该买哪样。
“来来,我请你吃你一定没吃过的!”
他从床脚靠床头的位置摸出两个罐头,又从壁柜中拿出碟子和面包片。
冷骏已拿起罐头看上面的俄文,是鱼子酱罐头和金枪鱼罐头,随口把中文说了出来。
“咦,学过俄文?”
“哈哈,只读过几天速成班!”
“什么速成班?”
“大学。后来要我专门学它,我干脆就拜拜了。”
胡风分子愣眉愣眼听了,也跟着打了几声干哈哈。
“我这罐鱼子酱买得相当贵,当时糊里糊涂就买了,一直舍不得吃。原来是为知音贵客买的,冥冥之中有一种超意识存在,我相信这点。”
“不敢当!”
没有开罐头器,刚转身去找螺丝刀什么的。
听见响声,回头一看打开的罐头拿在冷骏手上,夸张地把眼、口都张圆了。
冷骏笑道:“哈,就是个熟能生巧。“
将鱼子酱和金枪鱼分别倒在两个盘子里,鱼子酱如一盘小小珍珠,黏稠圆润,气味清爽淡雅,闪烁着淡黄光辉。
小块金枪鱼没那么好看,但饕餮族之箸更愿意伸向它。
他给冷骏看自己收藏的菜单,说菜单者也始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当然啰那是个美食之都这也应该。
他收藏菜单上的食界名人兽蛋一概陌生,所感兴趣的只有张大千画了食材并题字的菜单、一款贝壳形菜单和一款写在折扇扇面上的菜单。
这晚,高全指着窗外星星闪闪的残灯,她离婚老婆上班的那盏,说起对方的事。
她当年年纪不大,能量可不小,不妨称之为家,编辑家。
那时正乘着双百方针的春风,忙着飞来飞去,向知名的哲学社会科学家组稿。
太天真烂漫了!编辑组讨论:对唯心主义的毒草怎么区分?
她道,毒草,让它长出来,才好鉴别和批判呀!
意思是说对重点稿件,不能编辑组说是毒草,就把稿件毙了,而应该先发表出来。于是成了大右派。
对她的右派材料,批来批去,筛来筛去,连前夫是胡风分子,都恋恋不舍,因为是我主动提出离婚,所以说她还恋恋不舍,都包含在内,上得报纸的罪名只拎出了一条,就是 “毒草培养论”。
有个干姐大十来岁,完全像同性恋,结婚时那种难舍难分,弄得我像个罪人似的。干姐是搞化学的,终身未婚,离婚后便回到她干姐那里去了。
干姐是位考取过举人的农民领袖的后裔。她们几兄妹都是喝过洋墨水的,而且都是科学家。
干姐兄长有进步倾向,干姐受其影响,她原本有些动荡却强压于心的思想,像小草慢慢从枯枝败叶下探出头来,接受风霜雨雪的吹打与洗礼,其生长的根苗从中立偏右,渐渐向红色这个主色调倾斜。
51年思想改造运动,几兄妹都把胡适傅斯年等几个“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反动分子大骂了一通。
和干姐关系很亲的除了我太太,还有个姓异的男学生,像干儿子一样,曾是地下党员,当过文教局长。干儿子始终未婚,他们有绯色传闻,但又抓不到把柄。这干儿子不知何故被打成右派,放逐劳改。干姐视其为亲子,大受刺激。
啊异老师!兽蛋暗自嗟呀,没吭声。
干姐自己,对政治保持高度警觉,如枝头麻雀,随时观察风向。如批胡时便将有胡适签名的合影照,多人而非她与胡适单独,从箱底翻出交给组织。
可惜,先天带来的政治因子,由不得她。
他家的农民起义先祖后来投降了朝廷。有点像宋江,被朝廷派去征方腊,但过后又征辽国,去抵御外辱收复失地。于是,起义领袖、投降派、刽子手和民族英雄这几顶高帽子换来换去戴在头上,历史学家、投机家争得不可开交。
忽又有新的材料出现,对英雄说有利,这派似得到翻身。然而又出来一匹新锐黑马,再次进行了颠覆。死者长矣已,后人却睡不了安生觉,
干姐无论解放前后,政治上都是站稳脚跟的,在前几次运动中安稳渡过。就为这个祖宗问题,翻过来倒过去,始终感到迷惘,患上了忧郁症。
眼目下,四清又成燎原之势。先叫小四清,只在农村展开,现在扩大为“大四清”,要清查历史等等,已有学术界一些红极一时的大人物,被拎出来批判了。
所以我说,我算什么东西,我的运气很好,很好!
是的,你运气好,我运气也好,甚至更好。更好只有兽蛋儿自己懂,指没有背着异老师说的那个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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