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风。
砍头就当风吹帽呢,何况说是妖女,就当清风入我怀。
她在被捆时的表现加重了妖女之说。
说声捆她不会自己把手放到背后去,民兵得使点儿劲才把她的手拧得过来。
那年还是各家单干,为支援抗美援朝号召多卖“购粮”,(无偿交国家的公粮之外,农民再按国家定价卖粮食给国家,这叫“购粮”,与公粮合称“公购粮”,是农民必做的功课。)主持者钱武在号召完后,便叫地主富农先上报卖的购粮数,第一个点钱娥的名。
钱娥说话细声,无人听清她报的多少。
再问她便絮叨起来,还带哭腔,大家听不清也猜得到她不是说没有就是说没有多的。
钱武大发雷霆:“把钱娥绑起来押乡里去!”
应声走出两个民兵,用麻绳缠在她的两条胳膊上,拽着她走。
她虽然被捆得直不起腰,因为没有压她的头,她觉得自己没有犯法,硬把头抬起。
同样也由于没有犯法而挨捆,伤心至极,大声抽咽,泪水糊得一脸都是。
会场批判她的口号喊得零零落落,有气无力,倒是李洪四哼呀哼:“何物不为狼藉境,梨花和雨更霏霏”,声音很突出。
钱武不知他哼的什么,才没有扣帽子,甚至把他也捆起来。
接下来在沉闷的气氛中,报购粮数的声音一个挨一个,直至会终人散。
实际上钱娥并没有被送乡,出会场走进小巷就松绑让她回家去了。
加入合作社时,因为政策强调是“自愿”,钱娥便一直不愿入。这可能与土改留给她那两亩多田是爹传下的有关系,农忙时两个哥哥都会回来帮着干,入社了就全凭自己挣工分。
她有天赶场回来,被两个民兵拦着:“有人检举你搞投机倒把!”
她镇静地说:“我没有哇……我就卖了鸡蛋和草鞋,打斤豆瓣回来!”
她刚说“没有哇”就一左一右在捆她了,是在挣扎中把话说完的。
社长王金山尽管出此下策,到合作社办公室把她绑松了不说,还派个妇女做饭给她吃,并守了她了一晚,以防出事。
第二天她捺过入社手印后才回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王金山藉此带动了好几家“不自愿”户入社。
实际对付“不自愿“户还另有他法,譬如政策供应的化肥农药之类没你的份。凡“好事情”都轮不到你头上,反过来“坏事情”如无偿修水利、修路之类——就不必多说了。
公社为办伙食团,要求各家毁自己的锅灶。
钱武、孙尖先到她家里检查,见还没有毁。她要求先烧柱香,钱武说你烧!
她点香后在灶前磕头,口里絮叨说灶神爷灶神婆……
孙尖说妈吔,她不是在咒我们呀!就将她捆起游街。
她每回被当作反面教员侮辱,但过了后的第二天,她偏还要打扮一番,把头发梳光生,在脸上扑点最廉价的痱子粉,还要插朵白花。
一般都认为她是故意要气整她的人,其实不然。
她征粮那次挨捆,模样儿在李洪四唱词中宛若梨花春带雨,其实她心里绝望到极点,就在喊耿直,你好狠心,你不来救我呀!
松绑后她想死沿途也没有可死的地方。
她觉得手都遭捆断了,走路一瘸一瘸,下狠心回去就吃川乌。
川乌和草乌是剧毒的中草药,药用其块根,说吃了不生疮害病,晚上不起夜。
这当然吃法有讲究,要得当。所以农村家里往往都备有川乌草乌。
她此外还有点小小遗憾,目光也还在搜寻,一朵小白花。
耿直,你救不了我的命,你给我点化一朵小白花,我最后再为你戴一次,哪里有朵小白花?
视野模糊,满眼泪花就凭直觉走在回家路上,兀自傻乎乎的四顾在寻找着小白花。
这样途中才没有赴死。
跨进屋她就嗅到一股异香。
钱娥跟母亲一样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以支撑这个垮杆乡绅家庭的最后一点尊严,小屋从来就干干净净。
但梁柱虫蛀朽坏的气味、墙脚和柜子脚潮湿的霉臭还是穷酸家庭进门就有的。
即使这样,进门便有股异香仍未转移她的注意,她想到的就是死。
她径直走向柜子,先翻出那件耿直的短衫,尽管大许多她要拿来贴身穿上,夹在腋下,右手去掏放在柜子底下的川乌。
这两样到手后她便在床沿坐下,喘口气儿。
这时,因为心情太灰暗低落了吧,畅亮高亢的香气一下子占领了制高点,令她一振,心想有香气为我送终好哇!
可哪来的香呢?她把门窗尽量打开看。
其实她已嗅出这是什么香气了。
她首先就查看墙脚,咦呀菌子!沿墙脚一线齐整排列着戴棕色、灰色帽儿的菌子。水缸边还更多。
按说就是菌子中的极品松茸、鸡鬃,也闻不到多少香气的,这些菌子就是怪,好香呀!她想既如此我就要炖锅汤来尝鲜,做个饱死鬼。
又想这莫非是些毒菌?那就更好!
随着鲜美的菌子汤下肚,肚儿欢畅,心儿明亮,感到生活还是有奔头,死的阴影消失了。
从此以后说不清什么时候,甚至不分什么季节,她家里就会出现菌子。
但凡她觉得特别倒霉的时候,她煮锅菌汤来慰劳自己,这是百分之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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