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瑛披发倾泪,大声喊魂:“骏娃子!骏娃子!我的儿!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骏娃乃眨眨眼睛,活动四肢,坐了起来。
玉瑛还带着哭腔:“我儿,你到底烧着没有?你皮肤都烤黄了,摸起是凉的!”
“我没事,我身上有只白羊!还有三锁坟,他们哪儿去了?”
人们看得见的,三锁坟烧成了叉烧,大树烧成了炭。炭之树像对牛角。
那个坡后来就叫三锁坟。
人眼看不见的,雨工趴在坡脚喘息,像堆烂絮。
童男童女酸鼻:“雨工不同我们玩了!”
“今年下不成毛毛雨了!”
向雷公投去怨怼的目光。
后来,当人们分三锁坟的肉时,骏娃抽身往坡上跑。他在坡顶上朝那像对牛角的炭之树跺着双脚叫道:“三锁坟,三锁坟,我对不起你!”
顾大嫂去牵他时,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恨恨地朝天望着,像要把天咬来吃了。
他从此胸中便置入了一盆火。面敷淡金,毛发浓密,像头小狮子。
这天午后,骏娃正在外玩耍,听说爹回来了,忙往家里跑。
季仙结婚后居家一段时间,儿子两岁时又出去打仗。此时骏娃飞奔至后厅,见爹坐着,很枯瘦。娘一边打扇,顾大娘正捧茶过来。
他叫声“爹”,爹满脸堆笑,将娘推开站起来搂他,一歪差点摔倒。
他见爹这样子,冒出句:“爹,你仗打完了?”
爹不忙回答他,将他拉在膝前摸他脸和头发,问妻:“我儿头发好黑好浓……”
旁边顾大嫂笑道:“就是那场雷电之后变的,都说他头发带卷,皮肤像敷的金,像头小狮子!”
季仙当时便从信中知道他受雷电锻烧之事,点头笑道:“小狮子,小狮子!”
这才又回答:“我儿,你爹的仗,算打完了!”
家里很快热闹起来。季仙开药铺的二哥仲仙和二嫂夏茹,及他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的两个女儿来了,还来了些街坊。
季仙三弟兄,因伯父无子,大哥孟仙出生后便兼祧两房。后弟弟出生,长房便将孟仙接去了。这留仙镇上住的只有仲仙和季仙两家。
季仙一见二哥二嫂,忙将身板挺直,手撑椅子扶手站起来,要去相迎。
仲仙抢前两步将他按在椅子上,蹲着察看他受的伤,说道:“不要紧的,慢慢将息,我就请个骨伤科医生来给你看。”
骏娃瞅着爹,抬头对娘道:“我想起了……”
母亲玉瑛笑问:“啊,你想起啥了?”
“我想起爹走,去打仗,天黑,你端着灯……”
娘点头:“嗯!”
“马在叫,吁昂,吁昂——”
“什么马在叫!”大堂姐逗他,“公鸡叫,谷姑咕……”
“马!”爹点头,“我骑马走的。哈,我儿好记性!”
“嗤嗤”,旁边有个小女孩一下笑出了声。她忙低头掩口,还是笑得小肩膀抖。
玉瑛看她一眼:“四妹,你笑啥子?”
便又将站在自己背后的一个女人拉到前面,对丈夫道:“还没给你说,她是逃难来的,叫封李氏,我见她能干、性情好,两个娃儿又合得来,就把她娘俩留下了——四妹你笑啥子?”
已收敛起笑容的四妹又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儿,脸侧着,小肩膀又在抖。封李氏举着巴掌恐吓她,细声呵斥:“男笑痴女笑怪!”
她便站好,把脸儿抬起看骏娃一眼,对玉瑛道:“奶奶,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坐花轿的事!”
“我坐花轿的事?”
满坐笑声四溢。季仙笑得最欢,道:“你娘坐花轿的事!我儿,你是听你两个姐姐说的?”
骏娃像被笑傻了,咬着嘴皮不做声。
两个堂姐用食指刮着脸:“羞羞,你娘坐花轿,你看见的呀?”
“嘻嘻,你是神仙?”
封四妹没等笑声歇下,又大声道:“真的!你们不信呀?他还说得出花轿上茉莉花有好多合,玫瑰花有好多朵!”
玉瑛心里顿时打个激灵,盯着儿子:“说看?”
骏娃憋足了劲儿,面朝众人,像开机关枪:“九斗九升九合九勺茉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这娃儿,嗓音从小就亮堂,厅上就像敲响一路的金钱板。
引得满屋的哈哈声。大家笑完了,又都看着玉瑛。
玉瑛用跟着打哈哈来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可是除自己外,连亲娘和丈夫都不知道的数字呀!她就跟儿子一样,脸憋得绯红。
还都以为她把脸都笑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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