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嬷嬷道:“老身还有事要问她。”
林叔夜忽然眼睛一睁,喝道:“胡嬷嬷!”
他这一喝,胡嬷嬷倒是惊了一惊。
林叔夜语气放缓和了,却是不容拒绝:“有什么事情,跟我到那边说。”
说着他也不管胡嬷嬷了,就朝外走去。
胡嬷嬷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几步,但她毕竟是个积年老妪,只是被一时慑住,很快就回过神来,停步冷笑道:“这里既然不欢迎老身,老身也不用多话,此来只是来告知一声。凰浦庄主,你听好了。”
林叔夜停步,回头。
胡嬷嬷道:“贵庄之中,有人混淆阴阳,有伤风化,因此评审群议之后,决定取消你们凰浦绣庄参比的资格。你们可以回去了。”
听了这两句话,除了高眉娘之外,在场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林小云几乎要跳起来了,却被高眉娘冷冷喝道:“刚才我说什么了?刺绣就刺绣,外界的纷扰,只当清风吹扫门前雪,与我们无关。”
李绣奴第一个坐端正了,继续刺绣,喜妹和黎嫂也各自坐好,却是怎么都不能专心。林小云则一心二用,一边刺绣一边听着动静。
林叔夜沉声道:“但昨夜二哥已经答应过我,而且也吩咐了梁主评。”
“你说的对。”胡嬷嬷淡淡道:“但二少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是广茂源在这里的代表,梁晋自然要听他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死了,死人的话,梁晋就不需要再听了。”
说完之后,便一拉丫鬟的手:“走!”
林叔夜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林小云也忍不住道:“怎么,现在怎么办?”
高眉娘这才停了下来,问几个绣娘:“你们觉得,刺绣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高眉娘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喜妹还是道:“自然是技艺不够。”她年纪小经验不足,这是她最大的障碍。
黎嫂则说:“是天资,天资跟不上,怎么学都慢。”这是她最大的痛点。
李绣奴低声道:“是学统,没有学统,想学也不行。”
高眉娘问林小云:“你觉得呢?”
林小云道:“你不就是要批评我不够专心嘛!”
不料高眉娘却摇头道:“不是。都不是。”
林小云奇道:“都不是?那是什么?”
高眉娘道:“是财富与权势。”
众人听得一怔。
高眉娘道:“刺绣,尤其是好的刺绣,都要依附财富才能存在,要依附权势才能晋升,但它们既能决定你的生存,就能决定你的灭亡。所以财富和权势,是刺绣最大的凭借,也是刺绣最大的困扰。不但刺绣,所有的艺术,都是如此。”
喜妹问道:“那……那我们要怎么摆脱这困扰?”
这时连林叔夜也听住了,走近两步,且看高眉娘怎么说。
不料她却说:“没有办法摆脱。”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高眉娘道:“我们这些学艺的人,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孤舟,财富是水,权势是风,水能让我们浮起来,也能将我们淹没,风能将我们吹高,也能将我们吹沉。风和水能定孤舟的生死存亡,但孤舟对风和水却没有任何办法。离开了风舟不能行远,离开了水船就变成废物。”
被高眉娘这么一说,众人忽然就觉得好丧气,林小云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该追求权势和财富啊,还学刺绣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还要学这个呢?”高眉娘笑了一笑,飞凰面罩挡着,看不清面容,但那笑容,却还是洋溢了出来,只是意味不明:“第一,因为我们只会这个。”
几个绣娘看看自己手里的绣花针,各自垂头。的确,大多数人学某项技艺,不是因为选择,而是因为没有选择——有的是因为环境所限,而有的更是因为天赋注定了要吃这碗饭。
“第二,”高眉娘继续道:“财富与权势,只能定我们此身的存灭,却决定不了千古的高名!”
她望向大海:“上好的刺绣,就像上好的诗歌,它是好的就是好的。就算权势与财富能令我们身与名俱灭,但我们所能达到的境界却可以在汗青之中长存,哪怕青史也将我们泯灭了,可我们存在过,我们的手艺展现过,我们刺出来的作品诞生过哪怕一瞬也足以永恒——这就是艺的力量,这就是道的超脱。”
说完了这番话,她道:“继续绣吧。这根绣花针,是我们眼前仅能把握的,也是我们唯一的所有!”
林添财眼看林叔夜一脸的激动,便知他受了感染,他林貔貅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人,对所有不能赚钱的事情都不感冒,因此对高眉娘的话完全无感,走远了些后对林叔夜说:“大道理她说的好听,但最后问题还不得靠我们去解决!”
“舅舅说的对。”林叔夜却道:“但姑姑这份纯粹,古今罕有,我林叔夜虽不才,却自当拼尽我之所有,以保护这一份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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