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的昏暗……这是他并不了解的泰拉地宫,他感受到这里无限的广阔,但死寂的氛围让王座厅缩小至有如不过方寸。昏昏的深红色黯淡人造微光透过花饰的窗棂,旋转着落在这片虚空般的幽冥中,时而痉挛般颤动着勾过金属的轮廓。
灰尘从压印着古老神话场景的拱形穹顶上空凛凛地飘然落下,伴着沉闷的微弱光线,轻轻地依附荷鲁斯·卢佩卡尔厚重的狼皮裹肩披风上,如久已干涸化灰的枯血,逆着野兽皮毛的流向,无形地扎进他身躯的深处,带来阵阵战栗的隐痛。
荷鲁斯辨析着这深邃的黑暗中能够勉强窥见的人形,在隐隐晃动的冷光里,他见到一抹灰白的印痕,勉强地存在于由重重电缆与金属线垒砌堆积而形成的冰冷王座深处;仿佛与周遭精金和塑钢的浮雕一同组成了一副古老而腐朽的壁画,一同蒙受了灰尘的覆盖与镀层……
这才过去多少日子呢,一年的时间,却宛如……千百个年份的岁月共同在此终结——回归一段被超物质的力量缩减成一个刹那的微秒,在人类起源的地方,冻结在不存在的终结与幽邃虚无之中。
荷鲁斯站着,双脚如同打开了磁力锁扣的战靴,死死固定在乌玉般的地面上,而他眼前的世界则不断旋转,明明静止不动,却好似被抛入了一处疯狂盘旋的涡旋或万花筒中。他从自己的呼吸里嗅到冰冷的窒息。
当洛嘉将他带来,而他真正步入王座厅之前,他思绪万千……
神皇?黑暗?不,洛嘉·奥瑞利安纵使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但他对事理的认知不可尽信。荷鲁斯了解他,故而,他不敢全盘依赖他的说法……
可是,他会在事关帝国命运之事上口出狂言吗?他不会……
而佩图拉博呢?他会背叛吗?背叛?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会背叛吗?他最信任的兄弟会离弃人类吗?
现在,在这消亡的王座厅里,透过所有冰封或石化的静滞的昏昧,荷鲁斯的质疑被一并地静止了。
他的思绪被展开,他的想法被抽空,在一个瞬间内他动荡的心灵被拆解为千丝万缕的网,每一根线都单独地落入黑暗的远端——他在被翻阅,被品读……他被取走,他的存在也许不在他身体内,也许不在近处,也许不在现实的泰拉……那么,他在……
一声尖啸。
一阵漫长的、不休的尖叫,永无止境地涌现,如同滚烫蒸发的海潮在他的耳边起落,所到之处只剩飞扬四散的焦骨尘灰……
而荷鲁斯的意识被还给了他的头脑,眼前这张王座上的存在,已经完成了一次对他心智的洗刷……
谁在尖叫……
父亲……他想,父亲?
他惶恐地凝望着他能看见的黑暗边缘,逐渐地发现王座周围的光线似乎正在逐渐地缓慢亮起,那些冰冷轮廓的基本框架变得愈发分明。
那枯槁如朽骨的形象正倚靠在庞大的王座之内,憔悴不堪,血肉凋零,就好像此地已经是他一人的墓穴坟茔——
而他周遭的光却不断地扭曲、沸腾和融化,无穷无尽的力量通过这种浅显的方式外溢并折射于现实,渴望着向外喷发而去,将现实撕扯进一个黑洞般的终点深处。
“父亲?”荷鲁斯·卢佩卡尔怯声询问,终于迈开腿,试着向王座靠近。
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油然而生,从他内心的至深处延展而来,刹那间将他完整地包裹在内。
在他执旗挥锤,征伐银河的生命中,在他所见的无数次纷飞战火之下,他从未诞生过这样无法抗拒的无力与恐惧。
但他仍然要往前方去,他要亲眼地看清他的父亲,至少,让他分辨清楚他所经受的苦难,品尝他此时的百般情绪……就像他曾经从帝皇的举手投足间辨认出他的豪情与喜悦一样。
一段段细微而刺骨的疼痛宛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骨髓,这阵疼痛从他掌心的射手座刺青向外扩张,他痛呼一声,半跪在地,手掌撑住了一些湿润的团块……
一具尸首,还有更多,这些尸体全部属于凡人,他们脆弱而小巧的骨骼在短暂的时间里风干开裂,里面的血液、骨髓和种种基质都干涸在王座厅的地面上,就好像是浇灌土壤的养料,滋养着这间可怕的宏伟厅堂。
这些尸体向着王座之下延伸,缓慢地堆积起来,从他们尚存的一套套制式高领长袍与颅骨上的植入物来看……
灵能者。星语院的灵能者。以及未受训的灵能天赋者。各种通过了早已敲定流程的认证仪式的灵能者……他们的灵魂是王座之上的生命维持存在的乳香与没药,他们的元灵献给了他们所尊崇的帝皇,正如他们昔日立誓却从未想到真正有必须履行一日的誓言。
赞颂不朽的帝皇,因为祂是我们的庇护。钦佩不朽的帝皇,因为祂为人类作牺牲……[1]
荷鲁斯的胃部一阵抽搐,他推开尸体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进。能量的密度不断加大,他感受到自己步入了一片浑浊的泥浆之中。
直到某一个瞬间,一股巨大的空无轰然撞击了他的精神。
+叛徒……+一道声音降下。
荷鲁斯如遭雷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得到这样残酷的批语。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并不是给他的。
+我们的禁区、终结、人类、朝圣者、背叛、扭曲、封锁、罪恶……+
无数个词语在他的头脑里高声呼啸,每一个单词都隶属于一个完整的句子、一段完整的思维,上千个思维的洪流在同一个瞬息里奔涌,仿佛时间也被撕裂成无数个断裂织锦般的弦线……
他听不清他的话,但他知晓在王座之上痛苦的尖声中,每一句话都具备完全的语言要素——被囚禁在此地之人,以清醒的意念,监察着他无尽视野所能企及的范围。
只是他,荷鲁斯·卢佩卡尔,他超凡却依然凡俗的意志,不足以直面这张王座上即将降生的半神的全部思想;他脆弱而纤细的意念,依照自我保护的想法,拒绝接受如此不可抵挡的宏伟意志。
他回忆起自己童年的时光,他记得父亲少言寡语、惜字如金的指令与暗示,和藏在苍白言语背后的情感与思想,而他就是那些思绪之后的脚注,补全连篇长文的间隙中必须存在的潜台词,完善这一切的意义。
但是,就在今天,在帝皇的座下,他无法完成这样一份填补。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抓住了他。
“父亲?”他低声地问。
词语的流动终止了,他得到了父亲冰冷的注视。在那注视之下,不再有昔日的疲倦与悲哀,不再有无言的倾诉……太过陌生,毫不掩饰的陌生。
+我的孩子。+王座之上的声音冷漠地说,稍稍地点燃了荷鲁斯心中的惊喜,却只有一个刹那。
“父亲?我能为你做什么?”他忧惧着问。
许久之后,他得到了回应。
王座回答:+你的祈祷将得到回应,你们之中的所有人皆如此。+
这不是荷鲁斯所熟悉的语气。这不是他记忆中,帝皇会对他说的话。
一个可怕的猜想落在了他身上。
“父亲,你还认得……我吗?”荷鲁斯的嘴张开。
+战争将要被举行,令士兵投身其中。我的孩子将步入战场,由此,祈求是将被应允的。+
荷鲁斯深深地呼吸着,王座厅飞扬的灰尘仿佛在他胸膛深处沉积,他自己苏醒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被一点一滴地填埋,封存在岩层的下方,或许永远难以寻回。
他……祂并未能够再认出他来。而祂口中的孩子,也不再是一个特指。
那一个词汇,已经提升至一个更为广阔的范畴。
洛嘉·奥瑞利安的祷词出现在他心中。荷鲁斯曾经多次拜访他的圣堂,故而他记得那句话:唯祂在上,其下平等。
祂的孩子是人类本身。
荷鲁斯缓慢地挺直身体,他烙印刺青的手掌一阵阵抽疼。这个他曾经引以为豪的印记,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除了他本人之外,不再有人能意识到射手座对他的意义。
父亲不再记得他曾经拥有的情感与子嗣,父亲他……
不,并不是他的父亲。
已经不再是了。
存在于那里的,是人类之主昔日的凡俗身躯,和从那身躯之中孕育着将要降生的……
一种全新的力量,一颗全新的烈日,以往昔力量和灵能填充为燃料点燃的一簇火星。由此将要诞生的全新人类神明。
荷鲁斯·卢佩卡尔弓身向王座行礼,他的肢体沉重,他变得疲惫不堪。
“再会,父亲。”他嘶哑地说,那股凝望他的目光便轻而易举地消散了,凝视的思绪再度拆解成无数分散的思想,以破碎词语的形式表现在外。
他没有被挽留。
荷鲁斯勉强地拉了一下嘴角,长靴越过地面上累积的尸骨,寻觅着能够落足的缝隙。
当他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感受到黑暗的潮水向后退去,停滞在泰拉地宫有限的范围之内,在浓重的阴影深处,由珊瑚礁般的尸体铸造的王座之间,似乎升起了隐隐的称颂之声……由不同地区的方言和舌音构成,有些发音粗重笨拙,有些发音细长而充满嘶声,但同样痴迷于一段同一的颂词……
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在刻板的虔诚中,对曾经的人类之主的虔诚赞美,退化成一种因循守旧的仪式。受到崇拜的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再有真心的爱戴与亲密的临近——这一切都伴随着人类之主的献身,以及全新神明的诞生,滚入历史的尘埃之中。
可是,荷鲁斯情不自禁地想,可是,还有回转的余地吗?还有令他凡间的父亲回来的机会吗?
奥瑞利安的确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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