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星斗灿烂。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张廷玉却觉得方苞的话近乎儿戏,刚说了句“方灵皋,这不像读书人的话,倒像是方外术士——”话未说完,他眼一黑便晕厥过去。
殿中人顿时大吃一惊,方苞马齐霍地立起身来,雍正惊得倒退一步,心慌意乱地高声叫:“快传太医!”刘墨林早已进来,守在殿门口没敢打扰他们说话,此时三步两步抢进来,一边说:“臣粗通医道,容臣先看看——”急蹲下身去,翻开张廷玉眼皮,又扶着脉沉吟良久。雍正急问:“到底怎么样?是怎么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刘墨林摇头道,“这怎么会呢?”
“你这是什么话,叫朕猜谜儿么?”
“张相没有病。臣看,是……是饿的了。”
雍正皱眉道:“你胡说八道,朕今儿两次赐御膳的!”高无庸在旁说道,“兴许是真的,两回赐张廷玉膳,都是奴才办差,找他办事的人太多,又急着过来侍候主子,他没有吃成饭……”说话间张廷玉已经醒过来,见雍正一干人惊愕地扶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道:“臣一时头晕,惊了主子的驾了。”待两个太监扶起身来,又笑道,“我们张家遵圣祖祖训,惜福少食摄养,竟饿倒了宰相,也算一大笑谈。”雍正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半晌方惊醒过来,忙一迭连声叫“传膳”!方苞道:“御膳鱼肉荤腥,衡臣未必消受得。”刘墨林也不管顾,说道:“要一杯奶子,多加点冰糖,现成的点心用几口就成,不须用御膳。”雍正见高无庸站着发呆,厉声道:“你愣什么?还不快办去!”
张廷玉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奶子,又吃两块宫点,渐渐回过颜色,揩着额上的汗笑道:“从没有在主子跟前这么放肆的,今儿出了丑。臣没事了,接着议事吧。”雍正的意思天已晚了,张廷玉又弱,想改明日再议。张廷玉笑道:“原打算今夜还要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都积到明日,明日不是更累?还是主子老话,今日事今日毕的好。”
“刘墨林,知道传你进来做什么的么?”雍正命给每人进一碗参汤,干咳一声问道。他一开口,殿中又恢复了宁静庄重的气氛。众人原想刘墨林必定说“不知”的,不料刘墨林却叩头道:“臣知道。臣今个在八爷府作践了徐骏,得罪了八爷。万岁必定听了八爷的话,要处分臣。这没的说,臣是故意儿的,凭主子发落。”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雍正道:“你伶俐得忒过头了!一点也没猜对。徐骏浮浪纨袴子弟,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你呢,放荡不羁无行文人,也确有点恃了朕的宠。朕不偏不倚说话,都够受的了!八爷已经代朕教训了你,朕就不处分你了。”
刘墨林叩头道:“谢主子宽宏之恩,但徐骏确是衣冠败类。八爷处我并没有失礼,只当他面唾了徐骏是实,徐骏是翰林院的人,又不是八爷的奴才,八爷这个偏架拉得没道理。臣虽放荡无羁,实没有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还是先咽下这口气。”雍正沉静地说道,“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有数,为一个女人和人怄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见见十三爷,赏你点银子,好好发送了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饱了书的人连这个理都不知道?”劝人容易劝己难,天下通理,雍正说到这里,猛地想到小禄和跟允的那个丫头,竟触了自己隐疼,忙收摄心神,又道:“叫你进来不是议私事的。朕有意放你外任官,你怎么想?”刘墨林怔了一下,说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以身许国,在京在外仍是皇上的臣!既是皇上垂问‘怎么想’,做翰林的都有通例,无不巴望能当学政,收门生,熬资格。臣原也是这想头,皇上作过《朋党论》,读来令人心目一开——那都是为自己,并不为了社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管取三年小治,五年大治,为皇上一方良牧!”
雍正盘膝坐得有点腿发麻,下榻在地下随意踱着,突然一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但你实非一郡之治能局限。朕给你一个参议名义,还回西宁,就是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
“唔?”
“臣不敢不奉诏,臣亦不敢说假话:臣不愿往。”
“为什么?”
刘墨林连连叩头道:“年大将军严刚可畏,臣侍候不来!”方苞马齐和张廷玉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廷玉双手扶膝身子一倾说道:“主上并没说叫你侍候年羹尧。你是西宁参议道,主管为年、岳两军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争端,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事直报上书房。”
“直报朕。”雍正手一摆,邢年便过来,手里捧着个小黄匣子,上头摆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一把转手交高无庸,“替朕收着。”邢年便把匣子捧给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捧过,沉甸甸的,角上包着镀金黄铜页子,钥匙齿犬牙交错,显然是特制的锁,他立刻明白,这就是一直耳闻,却从来没见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正发怔间,雍正微笑着道:“这是圣祖爷的发明,古无前例。有人说朕耳目灵通不易受人欺蒙,是靠粘竿处去听壁角,他错得一塌糊涂!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州县蕞尔小官,朕给这匣子,就和家人通信一般,什么事都说,说出来是真是假是正是误,无处分也无奖赏,不管什么事什么时候朕拆看,随时批复,却不是正式公文。你有事要发明折,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也可先具折子请示朕——你直报张廷玉,发了明折,就变成公务,那就要秉公处置了。”
马齐见刘墨林发愣,笑道:“别看我们日日和皇上一处,我们也都有这个匣子呢!这是殊遇异数,你还不快谢恩?”
“是啊,这是异数。”雍正目光盯着远处,似乎在眺望什么,“可惜并非人人知恩。有的人恩赏密折专奏权,把匣子给外人看,卖弄专宠;有的人把朕批的朱批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给他脸的。还有一等人,像穆香阿,寄来的密折,满嘴都是拍年羹尧马屁的话头,读来令人肉麻——方才马齐还说他可任九门提督,可笑!”马齐被他数落得脸一红,忙起身道:“是臣妄言了!”“是无心嘛。”雍正示意马齐坐下,“这不过顺话提及。总之,密折要说朕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至茶肆耳食语,秦楼楚馆轶闻趣事,士大夫往来过从,凡有关世道人心,朝政阙失的,放胆奏进来,就如同家人父子通信,没什么忌讳,就是年岁丰歉,阴涝晴旱……只管奏!”
说到“阴涝晴旱”雍正猛地想到史贻直,心里紧抽一下,便不言语,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今儿着实乏了,朕也没精神。刘墨林明儿见见张廷玉,就去年羹尧那里陪着。记着,事事要听年羹尧调度,事事要密折奏进来!”刘墨林一头死了苏舜卿,心中悲痛;受允禩窘辱,又觉愤恨;升迁是喜,与年羹尧打交道又是忧;受密折权又有点惊疑。心里翻倒了五味瓶似的,叩头道:“臣敢不凛遵圣训!”雍正点了点头,说道:“夜深了,散了吧。”
这一夜,雍正就歇在养心殿,也没有翻绿头牌叫妃嫔,在大炕上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几次趿了鞋出来看天,天色却是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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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明代特务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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