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贻直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出了养心殿,消失在夜色里,雍正紧咬牙关,强抑着不让眼泪迸出,半晌,粗重地透一口气道:“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退出去,明日再递牌子——哦不,刘墨林留下——我们这边先议一下隆科多的事。”马齐和张廷玉愕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把目光盯向隆科多。隆科多头“嗡”地一响,心脏急跳,冲得耳鼓哔哔直叫,脸色立时变得雪白,双膝一软已跪了下去,颤声说道:“臣……恭聆圣训。”
“你起来,还都坐下。”雍正阴郁地一笑,说道,“朕并不要怎样你。朕想问,畅春园的事到底为什么?”
隆科多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缩,但这一问是早在预料中的,忙将当日情由说了一遍,又道:“臣是懂规矩的,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都由九门提督衙门清理宫殿,绥靖北京治安。”说罢看了马齐一眼。
“你不要看马齐。马齐没有告什么人的状。”雍正冷冷说道,“京都帝辇,国家根本重地,朕怎么会掉以轻心?有几封密折,你要真想看,回头贴了名字誊给你阅看,好么?”隆科多忙欠身,干笑道:“奴才焉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知道的。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地。怎么敢有二心?”马齐在旁顶了过来,说道:“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摆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四十年的京官,先帝南巡回銮接驾,后四次都参与了的,没有步军统领衙门独自清理的例。京师京郊驻军近十万,都自行其是,闹出哗变摩擦,主子又不在,谁能善后?我是后来才听说,上次太后薨逝,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王爷进京,如照你如今的布置。万一有别有用心的人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方苞坐在雍正身边一直静听,眼见马齐又红了脸,笑道:“马中堂不要动性子。我们消消停停说话。隆大人是宣读传位遗诏的托孤臣,要有二心,当时是做手脚的机会,怎么会选在天下大定时乱来?但这事隆大人处置确实有误。圣祖回京,定有时辰日期,先有诏书安排定了,京师才清理宫闱,也都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主官,发了咨文才办。京师武备揽总儿的是怡亲王,我就陪着十三爷住在清梵寺。出事头天你还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纵病着,我又没病,你就提一声这事,我总可顾问一下的吧?”隆科多听着这糟老头子的话,明面上心平气和,其实比起马齐更觉难对,却又难以发作,叹息一声道:“我是老了。我去清梵寺,怡亲王咳嗽得话都说不整,想着他才四十出头的人,就病得这样,当年十三爷何等英雄来着,我心里只是感伤叹息,又想着是小事,不过各宫看看而已,就没说。”
“舅舅。”雍正含笑道,“马齐只是浮躁。这事你是办错了。你明白么?”隆科多忙起身一躬说道:“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物议,确是有罪。请主上发落。”雍正道:“你也是无心过错。你若有心犯过,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朕也不同你一处坐谈了。但既有错,便要依制度来,恐怕要有点小小处分。”
方苞张廷玉和马齐一听这话,忙都站起身来。隆科多一提袍角跪了,叩头道:“请皇上降谕。”
“你这次犯过,实因年老精神不到所致,朕很怜你。”雍正的神情似乎有点怅然,“错出无心,也毋须重处。你兼职太多了,内务府、宗人府都是你管,很多事照料不来,不如一概都免了,就保留上书房行走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两个职,你觉得如何?”
他虽没提步军统领一职,但一听便知,雍正真正要免的就是这个职。隆科多忙叩头道:“奴才奉职无状,主子隆恩高厚,但奴才已不宜再留上书房侍候,恳请一概全免,以警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处分你朕心里已经很难过,更不能罚不当罪。”雍正叹道,“照这意思,你今晚回去写个辞呈,朕自然要申饬几句,上书房大臣你还是要留任的——你这就退下吧。”
隆科多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个滋味,胡乱叩了几个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雍正温声抚慰道:“你的心朕知道,这不过走走场面,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眼罢了。你只管安心。你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负你的理。”说着竟扶起隆科多,直送出殿外。
看着隆科多由太监导引着出去,雍正踅回殿中,笑道:“原想见见刘墨林的,想不到半路杀出个史贻直!九门提督衙门出缺,议议看,谁来补好?”马齐心里略一掂掇,说道:“这要懂军务的才好。跟着年羹尧的十个侍卫,看来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穆香阿如何?”雍正舔了舔嘴唇未置可否,朝外叫道:“传刘墨林进来——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一仗未打,这些花架子行径算不得真本领。朕就不信他那个‘太极图’阵就真的管用!穆香阿他们十个朕召见,另有委用,他不成。”“那就毕力塔。”马齐又道:“毕力塔是老将了,先年也跟圣祖爷打过仗。”
“丰台大营也是要紧的。”方苞说道,“张雨这些人一时还拿不起来。毕力塔一人兼职不合体例。”
“唔。”雍正又转面问张廷玉,“衡臣,你怎么不说话?”张廷玉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只是觉得眩晕,已不觉得饿了。他勉强欠了欠身,说道:“其实奴才看,图里琛就好。粘竿处本是皇宫内侍卫的内廷衙门,图里琛几次外差都办得好。如今情势,臣以为应该撤掉粘竿处,与步军统领合衙,由图里琛为统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后遗症的。这件事臣早就想说了,乘着这事一处理顺了才好。”雍正听了一笑,说道:“粘竿处撤掉,很好。外头已经有议论,说粘竿处是朕的私人护卫,有点像东厂1
。还说图里琛带的侍卫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越是能作践朕的话越是有人听信!其实你叫他指一指粘竿处不经法司衙门杀过捕过哪个官,他又说不出来!如今索性撤了,也就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说着,走近了张廷玉,觑着张廷玉脸色道:“你脸色很不好,有什么地方不受用么?”
张廷玉勉强笑道:“奴才没什么。奴才是有心事。史贻直的事奴才有点放不下。詹事府原是侍候东宫的,现既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又闲又富。年羹尧如今圣眷这样好,没来由他凭什么拼性命弹劾年某?且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说全无风影,就是处分,也没有死罪,如不处置,奴才也体贴得主子难为处。年大将军贺功刚过,就这么大肆攻讦,这史贻直也太不懂事。”
“于情而言,情犹可恕。”雍正被他说中心事,心里也是十分难过,“于理而言,不杀他无以对年羹尧啊!”
方苞在旁听着,也是十分为难。思量了一阵,说道:“我有一法——凭天决之!”雍正掉过脸问道:“这怎么说?”方苞闪着黑豆眼,嘿然一笑道:“他说要想天雨,必参斩年羹尧,原为祈雨而来的。就命他明日午门外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便不是年羹尧;天若无雨,年羹尧便‘不是奸臣’——这就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这夜的事断然是瞒不过年羹尧的。”
“那史贻直呢?”雍正听着浑不得要领,“天若不雨,杀不杀他?”方苞笑道:“我断明日天必降雨。真的没有雨,史贻直就有君前狂言之罪,‘狂言’该当何罪,发刑部议处,依律而行就是。”雍正踱至殿口,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却是湛青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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