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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40 章(第1页/共3页)

第40章

那人盯着蔺承佑,一言不发。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

蔺承佑攥紧银链,含笑开了腔。

身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那人无动于衷,惟有火苗在一双幽暗的眸子里耸动跳跃。

“平心而论,你的确做得天衣无缝。”

蔺承佑道,“青芝和姚黄的事已然死无对证,一个香囊说明不了什么,洛阳的逍遥散人无迹可寻,就连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锅。

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扫一遍,所有的罪证都将化为乌有,过几日你走出彩凤楼,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银链泠然轻响,那人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一边抚着胸口的痛处,一边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我刚才只是为了避祸误闯进来……”

滕玉意藏在蔺承佑身后,眼睛却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态举止,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那人喉咙一卡。

“你偷袭我的时候,出手何其狠辣。”

滕玉意气定神闲打量对方,“从掌风和速度来看,你的功夫不在东明观的五道之下,只要蔺承佑进来得稍晚些,我这条命就丢在你手里了。”

贺明生神态越发惶恐:“不是,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才错将你认成卷儿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伤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响:“人证物证俱在,竟还敢狡辩——”

蔺承佑抬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痛快认罪,看来我想多了,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凶徒,怎会俯首认错?

既然你有恃无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说着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立刻有两名衙役捧着托盘进来了。

贺明生瞥见托盘里的东西,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

左边那盘是一叠朱红色的女子襦裙,右边则是道士的缁衣纱帽。

蔺承佑挑起朱红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实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确定你究竟要杀卷儿梨还是萼姬,因为她们两个都曾撞见不该撞见的东西,都有被你杀的可能,如果没猜错,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见的女鬼是你吧?”

贺明生眼波漾了漾。

蔺承佑含笑注视对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为了布阵害人,不料被给萼姬给撞见了,她看你身着朱红襦裙,误将你当作了女鬼,以你谨慎的性子,照理不该放过萼姬才是,为什么最后没杀她?”

贺明生神态茫然,愣愣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猜。”

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个话多之人,撞鬼之后到处与人说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没,假如你这当口下手,很难不让人将萼姬的死与小佛堂联系起来,万一官府过来彻查小佛堂,你布阵的事很有可能露馅,与其冒更大的风险,不如按兵不动。

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认不出你来。”

蔺承佑打量对方的身形,“女鬼身着襦裙,离去时身轻如风,就算萼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那会是你,那日我告诉萼姬女鬼可能是凶手,让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样,她虽起了疑心,却始终没往你头上想,想来一是因为你易容功夫相当了得。

二是在她的心里,你不仅胆小如鼠,身形还非常笨拙,一个轻飘飘的女鬼,怎会是你?

多杀一人,就意味着多担一份风险,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暂时放了她,我说得对不对?”

贺明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我越听越糊涂了,什么女鬼、什么红襦裙,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

蔺承佑嗤笑一声,随手挑起另一个托盘上的道袍,“那我们再说说这个。”

他提溜起领子一抖,淡黄的缁衣哗啦啦垂挂下来,乍看去袍身异常宽大,只有身材高壮之人才能穿得上。

“觉得很眼熟吧?”

蔺承佑笑眯眯道,“这是按照那位逍遥散人的穿着打扮搜罗来的,据说此人道术颇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建成的。

奇怪这样一位重要客人,楼中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我问遍了楼中的妓伶和庙客,自称见过逍遥散人的不超过十五个,其中之一就是卷儿梨,而且她不只在彩凤楼见过,过后还见过逍遥散人一次。”

他话音一顿:“上月初八,卷儿梨去菩提寺烧香,出来后在路边胡肆歇息时,不小心看见逍遥散人从门口路过,这道士失踪已久,突然在长安出现,难免让人觉得奇怪,卷儿梨回来后与抱珠说道此事,结果被萼姬和青芝听见了,这件事最终传到你耳中,让你萌生了杀害卷儿梨的念头。”

贺明生脸上的皮肉仿佛冻住了似的,表情纹丝不动。

蔺承佑又道:“其实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见了逍遥散人么,何至于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为了弄明白这一点,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转了转,结果发现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馆,还有一家首饰铺,一问才知道,青芝那日带着几锭金在铺子里买了好些贵重首饰,而她的钱正是从你手中敲诈来的。”

贺明生猛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摆摆手,满脸写着“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说,卷儿梨看见的是逍遥散人,为何又扯到你头上?”

蔺承佑冷笑着把道袍搁回托盘,拿起底下的一张画像,“自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有所谓的逍遥散人,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话一出,众人耳边如同响起一个炸雷。

“这、这怎么可能?”

蔺承佑瞟了眼画像上怒目金刚般的道人:“光从这画像来看,谁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

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特意在跟踪青芝时扮成了逍遥散人,那时候你已经动了杀青芝的念头,因为她一再勒索你,与其在彩凤楼中动手,不如在街上找个僻静处杀了她,初八那日楼中的妓伶们纷纷告假出门,青芝也不例外,你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就跟在青芝后头,不料这一幕被卷儿梨给瞧见了。

“卷儿梨并不知你在跟踪青芝,因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遥散人的你,却没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贯多疑,老担心她会想起什么。

青芝是必死无疑的,万一卷儿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遥散人跟踪过,一定会引来官府的怀疑,真要查到逍遥散人的头上,很多事就瞒不住了。”

说到此处,蔺承佑把画卷扔回托盘:“你心里很清楚,逍遥散人子虚乌有,根本是经不起查的。

当初你假扮成逍遥散人出现在彩凤楼,无非是想借道家的名义盖小佛堂。

小佛堂名为镇邪,实则是用来施展邪术的场所。”

贺明生的神态有些维持不住了,虽说衣袖还掩在唇边做样子,却久久忘了咳嗽。

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于你为什么要选在此处,自是因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种种限制,头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气的地点布阵,田氏夫妇死在楼里,你唯有在此处做法才能拘役他们的魂魄,我说的没错吧,彭大郎。”

灯芯爆了一下,烛光照亮贺明生额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他静幽幽地看着蔺承佑,眸子俨然静成了一潭止水。

蔺承佑目光复杂:“如果我没猜错,你在谋害这对夫妇之前,就已经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们,所以在二人死后不久,你故意引来好些鬼魂到楼中,当地人听说此楼不干净,哪敢出钱盘下,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假装成洛阳来的商人盘下此楼。

你布的是邪术,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边修葺,一边假意寻觅高人。”

他顿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遥散人出现,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导匠作们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术虽高明,几位假母却是目光如钩,你怕她们发觉你身上的不妥,来之前有意提前支开她们,所以楼中见过逍遥散人的人屈指可数。”

“我说——”贺明生冷不丁开了腔,“你是怎么发现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头皮一麻,说来奇怪,这人的模样明明未变,神态和语气却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商人惯有的油猾不见了,身姿有种端方的气度,说话时不紧不慢,平静的声线下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波浪。

头些日子进楼时,她曾无意中看见贺明生手中的账本,记得她当时就奇怪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竟能写出一手好字,那手字潇洒遒劲,绝非一日之功。

其实想要不引人怀疑,最好连这一点也做掩饰,但贺明生并未如此,可见此人哪怕习惯了处处伪装,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东西不愿割舍的。

“告诉你也无妨。”

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里抛了抛,“我那两个师弟在地砖上发现了一点浅痕,看着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后才怀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过法。”

贺明生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

那块砖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里,印子又浅,我本想过几日就找人换了,不料还是没来得及。”

蔺承佑一哂:“你已经足够谨慎了。

从田氏夫妇鬼魂的惨状来看,你凌虐他们已经有些日子了,做了这么多次法,只留下那么一处破绽,要不是我那两个师弟打扫了一整夜,估计也难以发现。

不过说到这儿,贺老板难道还不明白么,比起这个印子,另一处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贺明生平心静气地拱了拱手:“还请世子指教。”

蔺承佑微微一笑:“几个匠作干活时,不小心砸出了你规定的深度,他们怕拿不到酬金,未将此事告诉你,你并不知道底下还藏着一个百年大阵,始终未做出预防之举,等到半年后二怪逃出阵,一切都晚了。

正因为要捉妖,我才会住进彩凤楼,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凭你的种种手段,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贺明生的样子有些遗憾:“只怪彭某这些年一心钻营邪术,正道上的修为太过浅薄,假如早察觉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许我会等收服了二怪再动手,只要避过了这一阵,也就不会引起世子的怀疑了。”

蔺承佑意味深长看着贺明生:“其实你掩藏得够好了,你当年的几个邻居辨认你的相貌,竟无一个能认出你来,不过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过重伤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从前判若两人了。”

贺明生:“我说下午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园,原来世子特地找了人来指认我。”

“杀了这么多人,你就丝毫不曾后悔过?”

贺明生笑容浅淡:“不曾。”

“你与田氏夫妇有仇也就罢了,为何要杀青芝和姚黄?”

贺明生长叹一声:“她们坏了心性,活着也是害人,与其日后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来除去这对祸害。”

蔺承佑觉得这话很新鲜,抱起了胳膊道:“哦?

此话怎讲。”

“姚黄仅仅因为嫉妒就毁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够坏么?

青芝跟姐姐合谋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够坏么?

她窥见我的秘密之后趁机勒索我,不够坏么?”

贺明生摇头叹息,“葛巾毁容后日夜悲啼,姚黄和青芝却丝毫不见悔意,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险恶,日后为了逐利,只会更歹毒。”

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们害的葛巾?”

贺明生嘴角抿得紧紧的:“这楼里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

“青芝又是怎么讹上你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贺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来贺明生一直在找寻田氏夫妇的下落,从南方寻到北地,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探到了消息。

某一日,他乔装成商人到彩凤楼里买布,碰巧田氏夫妇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里伙计打听田氏夫妇的日常起居,正当这时,有位毛手毛脚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泼到了他的鞋上。

适逢初秋,贺明生脚上只穿着一双轻软的线鞋,那杯滚烫的茶,透过鞋面一直烫到了他的脚背上。

贺明生吃痛不过,忙要起身离去,旁边的伙计吓得不知所措,只好将此事告诉后头的容氏,容氏回说赶快找医工,还让伙计从柜上取了一双新袜给客人。

贺明生只说不必请医工,接过袜子之后,连鞋都未换就告辞离开了。

出来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静角落脱鞋换袜,殊不知这一幕被楼上的容氏看见了。

容氏因担心得罪贵客,一直在楼上留意贵客出去时的情状,不料看见了贺明生脚背上一块碗口大的红色胎记,当时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来长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记忆里,渡口水天一色,是个游乐的好去处,每逢盛暑时节,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结伴来玩耍,一众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岁的郎君最奇怪,来了也不下水,只捧着书坐在岸边。

容氏听大伙称那人“彭家书痴”,还说他日后是要去长安赴考的,这样的人没准将来要做宰辅,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闹呢?

七嘴八舌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凭伙伴们打趣自己,自顾自在一旁读书。

有一回有人使坏把彭家大郎推到水里,彭家大郎游上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四处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着把鞋往脚上一套,虽说动作快得出奇,还是叫容氏看见了他脚上的胎记。

当初那个胎记,就跟楼下这个商人脚上的一模一样,就连躲到一边穿鞋的情状,也是如出一辙。

容氏吓得浑身冰凉,因为她不可能在长安看见这个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爷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这个商人的身形却异常肥硕,从五官到气度,简直没一处相像。

但容氏还是觉得不对劲,世上会有那样相似的胎记么。

正当容氏纳闷时,青芝来店里找她了,青芝这几年一直想打听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时常溜出来找容氏。

容氏问青芝知不知道当年彭家的事,青芝虽也是越州人,却一向住在乐坊,听容氏描述彭家的惨状时,笑嘻嘻说不知道。

没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买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见了贺明生,她忙问身边的青芝见没见过这个男人,青芝自然说没见过。

这么一耽搁,容氏和青芝买回杏脯时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骂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辩解,说容氏并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个故人,还说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当时脸色就变了,拽过青芝就要细问,容氏因怕戚氏打骂,直斥青芝胡说,青芝不明就里,忙改口说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板姓程,只不过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来长安了,容氏谎称在路上看见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过关,又趁戚氏分神,让青芝赶快离开。

自那之后,戚氏变本加厉打骂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杀了。

贺明生对容氏和青芝的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愿谋害了田氏夫妇,又在数月后盘下了彩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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