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典将乡公所印信钥匙交与工作队并向张宇队长告辞后,就进城住到教书的大儿子钱牧家去了。
这天,他的佃客姚忠、计生找到城里来了,是为退押的事。恰好钱牧夫妻也在,忙让进屋里。
二人站着不肯坐。姚忠向钱典说道:“钱、主任,找钱娥退押,她说没钱,张队长亲口说让来找你。”边说拿出了张宇亲笔写的字条。
“减租退押”是土改的前奏曲。各地情况不一,有的并无“减租”这个环节,工作队来就成立农会、诉苦批斗、分田地房屋。退押则不可少,“押”是“押租”,农民租佃土地时交的押金。
各地“退押“政策措施不一,有的这实际就成了佃农向地主“挖浮财”。
这情况也确实复杂得很。因押租数额并无固定标准,这主要取决于地的好坏,租地多少,及主佃之间的生熟和亲疏关系等。
有利于佃户一方的是押租通常还有利息,在当年交租时从谷物中扣除,简称押扣。
田租为一石(10斗),佃户给地主挑来一石谷子交租:“还我的押扣哟!”地主:“交九斗就是!”
佃户所交押租种类繁多,近代更有银两、银元、制钱、铜元、法币、金圆券、大米、稻谷、菜籽等。土改时人民币已成唯一合法的流通货币,折算颇为棘手,甚至不可能——除了主佃双方“好说好商量”。
如将所有货币押租一律折成大米,市场米价也是波动的,你按何时的米价来算?
退押从来就有呀,佃户不再租了,地主就得退押。但这与土改退押完全是两码事。
过去是单家零户,佃客与田主间的私事,现在是工作队一刀切。
佃客报押金时二石报成五石,三石报成十三石,不准地主开腔,不讲约据。乃至退押运动发展成无序的挖浮财行为。
时钱牧夫妇也在家。二位都是老佃客,虽现已当家作主,进门时仍客客气气,媳妇倒开水,都忙说自己来自己来!
你客气我更知趣。钱牧将妻叫进屋里商量,又将父亲请进去说了,得到首肯。钱牧乃将妻子的的几样金银首饰,租田多的姚克多一点,租田少的计生少一点,给了他俩个。
姚克、计生都是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一直在回答钱典关于村里的问题。接过东西后还又说了会,才笑眯眯去了。
有日尉迟恭来访,见他正在看甲骨文。甲骨文自从世纪之交被发现之后,有过几次发掘和研究的高潮,现已是冷门矣。
尉迟恭道:“先生精通小学、篆书、金文,现又研究甲骨文,莫若治印,定是一流之辈!不虚度日,而且还有几个闲钱使。”
他便也笑道:“哈哈,那我就做你的老徒弟吧!”
便开始学刻印。尉迟送他刻刀、石料甚至象牙。他做学问有时被浮上来的心事打断,学刻印时聚精会神,刻到右手食指破皮,竟被他学成了。
从此租个临街的铺面,每日大半个白天,在那里刻印和代写文稿。
他因为自负将润格定得高,来找他的并不多。他无事仍坐在那里研究甲骨文、金文。
他既专心痴迷于学术研究,解读未破译的甲骨文和金文,且依据甲骨文、金文以探讨商周时代的宗教神话和礼俗。他写信给科学院和大学要甲骨文和金文的拓片和现有的研究资料,人家查到他两次名震天下的历史油然而生敬意,竟都给他寄来了。同时,对他写的论文也给予发表。
公私合营中尉迟这类“个体经营者”都被纳入了合作社。但他已六十多了,所以就还是让他独自经营。
他作为知名人士去省、市参加过几次和文化有关的会议。
中国报刊先实行了横排横写。继之,报上发表《汉字简化方案》,标志着文字改革正式开始,废除正体汉字和使用简体字。再后,又公布了《汉语拼音方案》。
对这些他都愁绪满怀如鲠在喉怒火中烧,儿子对他打过预防针,这又何须儿子他自己还陪过杀场知道十来年的一套,初次开会他一言不发。
诗社早没了,但几诗友还偶尔聚聚,他只用诗歌讽喻,抒发他对触动中国文化根基的文字改革的反感。
第二次会上,可能是会议主持人觉得一致的同意太单调了,且显示不出本地在这方面的水平,专门点了他的名字,客气地鼓励他大胆发表意见。
此文人之通病矣,经不起领导给面子,他那装聋作哑的既定方针就此失效。
闷葫芦开口,先只是神色平静话说半截,渐至侃侃而谈,再至声色俱厉而又逻辑清晰地来个竹筒倒豆子,几至于“声讨”。
过后朋友问何以至此,他道是害怕这次说了就无下次,索性通盘端出。
发言中大谈其文字改革的弊端,称简化字为“邪体字”、“邪不压正”云云,搞改革的学者是些不学无术的“文化流氓”,云云,云云。
这当时在会上,竟没引起什么。
到后来,才作为“定时炸药”,引爆了。高压之下,连诗友自怡子、江鸣久也把他的牢骚诗端了出来,
然而他并无什么公职,帽子最终没有戴在他头上。
他成为一条漏网之蛇。建言的热血冻结在冰凉的身体里,时或盘在树杈,时或蛰伏在路边草丛中瞪着眼睛观看各单位的批斗和勒令劳动,不时被踢上两脚。
物伤其类,他这才将过期的报纸找些来看,知今日之垂头丧气者,在鸣放的春天里乌鸦嘴儿,八哥调儿,云雀片簧儿热热闹闹,而弋人早弯弓张网以待矣
他仍旧用研究金方、甲骨文来打发时间。忽一日,好像还觉得他经受了历次运动的考验(这可是要政审的呀),给他送来了文史馆的聘书。
是寄给中学教书的儿子钱牧转的。老头儿接聘书的手在打颤抖。上次出现这种状态是秀才揭榜时,连当选县参议员和受任镇长,他都平静得很,甚至很藐视所任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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