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你信么?
我的家乡无梁,就是那个昔日里芦花飞雪的村子,是曾经给首都北京献过礼的。我坦白地告诉你,献的是一块红薯。
这不是一般的红薯,这是“红薯王”。
一九五八年国庆那天,颍平县颍河公社无梁村给北京献了一块长约一米〇二、重达一百九十八斤重的红薯,号称“红薯王”!这块红薯本可以在地里再长些日子,再长些日子也许就超过二百斤了。可上边等不及了,急等着给“十一”献礼呢。于是就早早地派了一辆大卡车,连周围的土一块铲起,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大木条箱里(还希望它长)装在车上,由省、地、县三级干部陪着,十字披红,大锣大镲地敲着送到北京去了。那时候老姑父还没当上支书呢,他仅是陪着送到了县里。
如果你能从网上查到五十年前(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的旧报纸,就会发现,那一天全国的各家报纸都有报道,称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云云……报纸上登的重量是一百九十九点九斤!
这块“红薯王”先是经过了隆重的献礼仪式。尔后装在一个特制的玻璃柜里,摆在了农展馆七号展厅最醒目的位置,作为国庆献礼成果让世人观摩。“红薯王”经过千万人瞻仰后,又经过上边一层层的批示,就此成了一个专家们研究的课题。当年就调集一批国家级的农业专家,成立了一个代号为“5811”的课题组,进行专门的研究,准备向全国推广……如果能够推广的话,中国人就再也不愁吃饭的问题了。
后来,“5811”课题组的专家们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切片研究,测出这株红薯的含糖量每百克为二十七点八;维生素含量高达二十三点六;纤维素为三点一二;另含有钙、铁、硒、磷、钾若干,还是一红瓤,自然是优良品种。就此,专家们又专门到无梁东坡的那块红薯地里进行了实地考察,终于发现了这株红薯生长的秘密:这块地曾经有一口井。经考证,这口井是梁五方的爷爷的爷爷在地里种瓜时打的。那是口有一百二十年历史的老井。井在很多年前就被淤住了,这株罕见的红薯就长在昔日的井口里……当时,专家的结论是:可推广深翻土地。
如果按现在的说法,结论应是:没有复制性。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说,哪怕是一株红薯,生命的轨迹也是可以改变的。
现在,我要给你说一说树了。
我说过,在无梁,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那是风的缘故。
平原上的风并不烈,只是一个字:透。我还说过,在无梁,风有一雅称:名曰“西伯利亚”。当“西伯利亚”穿过崇山峻岭,经过了艰难险阻到达平原的时候,它一定是十分的惊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呢?一马平川,任尔驰骋。
风到了这种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有些累了,该歇歇了?它就像是从远方射出的一粒子弹,初时烈,距离越远质量越重,那些有质量的细小尘埃就此飘落在了平原的树上。在这里,风对树的侵害是无声的,它很少有刮倒树的时候。但它常年一次又一次地去侵袭、抚摸你的半边脸,那结果又会怎样呢?
在平原的乡村,能给人以庇护的,除了房屋,就是树了。树的种类很多,数起来最原始的怕至少也有二十几种,以榆、桑、槐、楝、桐、椿、柳、柿、桃、杏……为主要树种。这里一马平川,雨水丰沛,四季分明,按说应是最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可坦白地说,这里不长栋梁之材。
在平原,树与风的搏斗是长年的、持久的,也是命对命的,就像是一对老冤家。如果你尝一尝树的汁液,你就会发现,那是苦涩的。若是果树,或是汁液偏甜一些的树,如果不打药,那肯定是要被虫蚀的。平原上的树有一个最可怕的,也是不易被人察觉的共性,那就是离开土地之后:变形。
比如柳树,此地最易生长的就是柳树了。此树生长周期短,取一枝干,插下即活。春开芽儿如痘苞,风来叶长,一天一个样。但柳树作为迎风之物,柳枝绵软,柳叶细长,见风起舞,遇势即弯。此树虽极富弹性,但木质漂松,无筋无骨,加力即折,最易变形。
比如榆树,生长周期慢,皮糙质白,木质也还算坚实。春来时开绿色的、一串一串的钱币状小花,中间一籽,俗称“榆钱儿”。花后树叶就老相了,绿也老油。这是平原上的看家树,遇上灾年,“榆钱儿”可以吃,榆叶也可以吃,到了万般无奈时,连榆树皮都被人剥光吃了。榆树的皮这样一代一代地被人剥吃,它的生命记忆本身就是残缺的。这样的树种,因含水分多,离开土地后,也是最易变形的。
比如槐树,此树的生长周期一般在十五年以上,周期稍长,木质自然坚硬。这种树似还有一种自我保护意识,枝上长有一棱一棱的尖刺,树的汁液沥黄苦如药。此树春天里开一嘟噜一嘟噜的瓣穗状白色小花,俗称槐花。槐树汁苦花甜,农家常在花开时采它蒸着吃。生吃也可,甜甜的。花开后长扇状小圆叶,一枝枝呈扇状铺展伸开去。但是,此树离开土地后也易变形,伐后三天,就弯得不成样子了。
比如楝树,生长周期较短,树形直,挺拔状美,长羽状复叶,枝叶也呈扇状伸展,十个月后结实为蛋形黄色小果,俗称“楝子”。旧时“楝子”在农家可以洗衣用。楝树在乡间的匠人眼里有“楝半干”之称,因它含水分少,油质多。但挺拔是外在的,因其木质绵软,材直而无胆,伐后也易变形,只能在烈火烤熏后做板材之用。
比如椿树,分红椿、白椿,又俗称香椿、臭椿。臭椿味尤其重,十分难闻;香椿味正,可做拌食凉菜的调料之用……乡下人取“春”之意,常用它做床,以催生繁衍之大事。虽木质细腻,木色鲜亮,但材质漂软、脆,也易变形。
比如枣树,开星碎小白花,果多为笨枣,个大却木而不甜……枣树的棵身疙疙瘩瘩,丑扭无形,木质虽坚硬耐磨,但长势极缓,还是歪长,难为大料,只能做擀面杖之类的小器物,也最易变形。
……很奇怪是吧?
在平原的乡村,关于树木,民间还出现了两个词,两个专门判断植物生长状态的词汇:一个是“聋”,一个是“瓦损”。“聋”是对树木在生长状态中发生缺失的一种判断。那是敲出来的一种声音,是凭声音来判断树在生长中的缺失,懂行的匠人在树干上敲一敲,就知道这棵树是否“聋”了;“瓦损”是一种拟物化的比喻。房上的瓦是半圆弧形的,树的年轮是一圈一圈的圆形,若是年轮散了,那就是“瓦损”了。“瓦损”是用眼来看的,好匠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树是否“瓦损”了。这是匠人对平原上树木生命质量的一种判定方法。
当然,也有不变形的,极少,比如松柏。在平原,松、柏是离死亡最近的植物。由于生长周期长,它们一般都栽种在坟茔里,成了一种对死亡的“永恒”的守护。即如是松柏,在平原风的长年吹拂下,纵是不变形,树身也会皮开肉绽,皴裂成肉丝状。平原上有句话叫:春风裂石头。这又是一种温和造就的惨烈。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梁有一个最识树的人,那是九爷。听人说,那时候,九爷是村里的匠人头。泥、木两作,他是魁首。每每走在路上,他手里举一个长杆的铜烟袋,身后跟着十几个徒弟,是很受人尊重的。
在无梁,凡是伐树、买树的人,无论是桐树、杨树、槐树、椿树、榆树、柳树或是枣树、楸树、楝树、桑树、梨树,都要让九爷看一看。九爷懂得树的语言。九爷站在树前,眯着眼朝上望去,尔后再慢慢地往下看,就像是打量一个女人……尔后用他手里的铜烟杆轻轻地敲一敲,一敲定乾坤。九爷常说的一句话是:树跟人一样。
据说,早些年九爷曾给人看过一棵一搂粗的树,那是棵大树。九爷站在树前,看了,点上烟袋锅,吸了几口,尔后说:不说吧。买树的说:老九,你不能这样。卖树的也说:老九,你不能这样。九爷说:非让我说?那我就说。买树的说:说。你说。卖树的说:老九,有啥你说。别吞吞吐吐的。九爷这时才说:这树“聋”了。“瓦损”了。买树的说:啥意思?卖树的也说:老九,你咋这样说?九爷说:这树是棵好树。就是,十二年前,遇上了旱灾,水分供不上,有两年的年轮散了。卖树的急了,说:不会吧?你咋看出来的?九爷说:抬起头,你往上看。桐树都是大叶,这儿、那儿,各有两枝,是一蓬蔓生小叶,这就是聋了。卖树的说:那不是老鸹窝么?我不信。出。现在就出。聋了算我的!
后来,树伐倒后,众人凑上去一圈圈数了年轮,果然在第二十六、二十七处看到了年轮的缺失……众人服了。
虽然九爷是无梁最好的匠人,九爷又最懂树的语言,可九爷却一生无建树。从他的话里你就可以看出,九爷好脾气,九爷太温和了,九爷不愿得罪人。一个最好的匠人,最后竟败在了他的徒弟手里,这是九爷最懊丧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是“南唐北梁”么?
这叫“口碑”。是平原乡间口口相传的一种声誉,传播的范围大约有二三十平方公里,传播的时间也很短,就几年的光景,此后就没人再提了。想你也不会知道。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南唐北梁”有一段时间是叫得很响的。南唐,指着是南各庄的唐大胡子。北梁,指的就是无梁村的梁五方了。那时候,两人都曾是平原上叫得响的匠人。可两人的年龄却相差了三十岁。
那好像是一九六三年,镇政府盖一大会堂,同时调集了两班匠人。一班是由南各庄的唐大胡子带队,他手下有几十个徒弟呢。另一班由无梁村的九爷带队,九爷也有一班徒弟,而梁五方则是九爷的徒弟。
两班匠人同时参与建大会堂,相互间自然有一些不大服气的地方。那时,南各庄的唐胡子正当盛年,他自然亲自坐镇北边的“屋山”,由两个大徒弟给他打下手;而南边的“屋山”本该由九爷坐镇,可九爷年岁大了,腿有些发软,若是不上,就给人比下去了,若是上了架子板,又怕手脚不灵便……正在他迟疑的当儿,五方说:九爷,我上吧。九爷看了看他,梁五方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是他手下最聪明的徒弟。九爷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那时候十八岁的梁五方血气方刚、气冲牛斗,居然敢与南各庄的师辈唐大胡子对阵。据传,唐大胡子最初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九爷说:老九,你裤裆烂了?九爷笑笑,不语。尔后两人各把一个房山头,一层层垒上去,等上梁的时候,居然一砖不差!
要知道,唐大胡子是带了两个徒弟打下手的;梁五方就一个人……坐在下边的九爷悄悄地用墨线吊了吊,一颗心放在肚里了。
唐大胡子既然亲自上阵,自然是不肯输的。可唐大胡子脾气太坏,见对方只是一个小青年,居然也能打一平手,脸上挂不住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句一“日”,把两个大徒弟骂得狗血喷头……这边对阵的梁五方虽说一声不吭,可一砖一灰一刀一缝绝不落后。气得唐胡子把瓦刀都摔了!
待大会堂封顶时,唐大胡子这边首先起脊,塑的是一条龙。唐大胡子是塑龙的高手,一块砖就能砍出活生生的龙嘴来;梁五方这边本该也是一条龙,那就是“二龙戏珠”了。可梁五方塑的偏偏不是龙,五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约也有心与唐大胡子叫阵,他灵机一动,竟塑一麒麟。这终于让唐大胡子抓住理了,唐大胡子喝道:下去!你懂不懂规矩?尻!
可是,下边的徒弟们嚷嚷起来了,北边的人说:龙就是龙,这能胡来么?狗球不懂!南边的人说:麒麟,就麒麟,凭啥不让塑麒麟,咋……“龙脊”,是一理;“麒麟脊”,也是一理。于是,两支施工队伍各不相让,差点打起来。
九爷是无梁这边领班的,九爷也觉得不合适,这不合规矩。可没等九爷开口,有人说话了。据说,说话的这人姓乔,是县里的一个副书记,还是个戴眼镜的文化人,他刚好下来检查工作。乔书记在视察工地时伸手一指,说:嗨,一边是龙,一边是麒麟,有点意思,啊?老曹,你知道么,这叫不对称美,很有特点嘛。
公社书记见乔书记这么说,也就跟着说:龙麒麟,就龙麒麟。于是,公社书记一锤定音,公社大礼堂此后就被人称作“龙麒麟”了。
唐大胡子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他从房上下来后,径直走到梁五方面前,说:孩子乖,你越师了。尔后,冷冷地看了九爷一眼,饭都没吃,带着人走了。
待唐大胡子领人走后,九爷脸上挂不住了。九爷蹲在那儿,一声不吭,只闷闷地吸烟。
五方却浑然不觉。他大获全胜,心里自然高兴,傲造造的,不觉尾巴就翘起来了。他先是在徒弟间走来走去,说话高腔大调的:南各庄的,唐大胡子,球啊……尔后,他走到九爷面前,对九爷说:师傅,我做的活还行吧?
不料,九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一掐,说:嗯,你已越师了。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你师傅了。
梁五方还草草谦虚了一句,说:师傅还是师傅。
九爷说:不。从今往后,不是了。你自立门户吧。
在平原的乡村,口碑就是一个人的“名片”。
自从公社大礼堂盖成后,方圆几十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龙麒麟”的,也没人不知梁五方的。“龙麒麟”不但给梁五方挣下了好的口碑,还给他挣了一个好女人。
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镇上住,每天经过大礼堂的工地,就见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头上的架子板上站着,一脸英气。墙一层层地高,那心里就渐生爱慕之情了……一直到“龙麒麟”建成,这姑娘等不及了,就赶快托人说媒。
于是,赶在施工队离开公社之前,经媒人牵线,两人在镇上的包子铺里见了一面。据说,当时梁无方是夹着一把瓦刀走进饭店的。梁五方从架子板上下来后,个头就没有那么高了,也就是中等个子。但他刚刚打败了唐大胡子,自然是心高气傲、两眼放光、英气逼人。况且,他刚领了工钱(那时候叫“误工补贴”)。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尔后说:煎包油馍胡辣汤,一齐上。
那时候,胡辣汤一毛钱一碗,油煎包两毛钱一盘,炸油馍五毛钱一斤,但能把话说得如此有底气、有分量的,也只有梁五方一个人了。可这句话刚好被跟媒人一块走进来的李月仙听到了。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长得漂亮,喜气,满月脸儿,一笑俩酒窝儿,据说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虽然从架子板上走下来,就梁五方的个头、长相、身板,咋看也就是个一般人,可有了这么一句话,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劲,就好像给以后的日子打了保票似的,李月仙满心喜欢,她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汉子。
饭后,两人还依依不舍,李月仙一直把梁五方送到八孔桥上。一路上,李月仙的脸红霞霞的,说……镇上的人都说,你越师了。梁五方说:我师傅,人好,就是胆小。要不是我上,哼!李月仙说:听人说,那麒麟,是你塑的?梁五方说:可不。我就想争口气。南各庄的,老压我们无梁一头。这次,我说啥不让了!李月仙说:麒麟上,还有小旗呢,猎猎的,真好。也是你?梁五方说:这事,搁我师傅身上,想都不敢想,他也没这气魄(这私房话后来不知怎的就传到了九爷的耳朵里,九爷说:这娃傲造)。临分手时,梁五方试探说:我弟兄仨,家里不富。李月仙说:我看中的是你人好,有住的地方儿就行。梁五方愣了一下,说:这好说。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就此,这亲事就算定下了。
事后,梁五方曾骄傲地对人说:一分钱没花,我在镇上捡了个媳妇。
自从“龙麒麟”给梁五方挣下了口碑之后,九爷生他的气,不再用他这个徒弟了。可外乡人也不再用九爷了。凡是外村的来找匠人盖房,人们张口就提“龙麒麟”。凡提“龙麒麟”,自然就会说到梁五方,他也就真的自立门户了。
那时候,梁五方经常夹着一把瓦刀出去给人做活儿,回来也不大给村里交钱。他弟兄三个,都没结婚,可只有他一个人把亲事说下了。就此,他挣了钱也不再交给家里,都悄悄地存了私房。这样一来,兄弟之间生了嫌隙,闹些意见,互相见了,鼻子里“哼”一声。
本来,老姑父看他是个人才,对他很好。平日里他干些私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那么多。可气人的是,在村街里他见了村支书蔡国寅(按辈分,他也应该叫声“姑父”的),却只打一嗯声,大咧咧地说:老蔡,你吃过大盘荆芥么?
那时候,梁五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吃过大盘荆芥么?这是多么傲慢的一句话呀(在平原,谁都知道,说“荆芥”不是荆芥,指的是“见识”)!就这么一句话,说得一村人侧目而视。在人们心里,老蔡是支书,是村里第一人。他连支书都看不上了,他认为他的“见识”已超过当年的“上尉军官”了。那么,他还会看上谁呢?就此,村里人就不高兴了,谁见了他都翻白眼。
梁五方实在是太傲造了。那时的梁五方就像是个“红头牛”,说话呛人,他几乎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很忙啊,每日里骑着一辆(他自己买零件组装的)自行车,日儿、日儿地从村街里飞过,车瓦上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很扎眼!可他浑然不觉。
后来,有一天,梁五方突然在村街里拦住老姑父,说:老蔡,女方催了,我想把婚事办了。老姑父随口说:办呗。五方说:我兄弟三个,就一处宅,没房子。老姑父说:你不是九爷的徒弟么?老姑父知道,九爷早已不认他这个徒弟了,可老姑父就这么说,也是想杀杀他的傲气。可梁五方却说:哼,我龙麒麟都盖了……你给我划片地方,房子我自己盖。老姑父说:这事,得商量商量。五方说:你商量个啥?随便给我划一片就是了。老姑父气了,说:这能是随便的事么?说着,老姑父伸手一指,说:我给你划这儿,你愿么?梁五方看了看,说:这可是你说的。行,就这儿。
这么一来,老姑父愣了。他指的是村街旁边的一个沤麻的水塘。塘里曾经沤过麻,一层蠓虫,还有大半坑子水呢……老姑父摇摇头,笑了。他觉得这是句玩笑话。一个大水坑,半坑子水,怎么能盖房呢?别说是他一个人,就是一村人,也不可能在一个大水塘里盖起一所房子呀?于是,他说:行啊,你要有本事,你就盖吧。
大凡傲造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一村人都没想到,奇迹出现了。
经过了两个冬、春,梁五方真的就在那个垫起来的水坑里盖起了一栋房子。而且,这房子竟然是他一个人盖的。一个人,不央人,不求人,独自盖起了一栋房子,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那年月,更让人眼黑的是:他盖的还是一砖到顶的三间新瓦房!
不过,最初的时候,村里人谁也没在意,仿佛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呢。就那坑水,他是一年也挑不干的,更别说盖房了。可梁五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仍是不慌不忙的,每天按时下地干活,闲时就蹲在坑边发呆……每逢有村人走过,就笑他:准备盖房呢?去月亮上盖吧。
他“哼”一声,也不说什么。
可是,突然有一天,傍晚时分,人们听到了“轰轰轰、突突突……”的响声,惊得一村人都跑出来看。原来,梁五方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个带有长管子的水泵!他不但弄来了水泵,那时村里没电,他还弄来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全是人们没见过的“洋玩意”!这边“轰轰轰……”,那边“突突突……”于是,一夜之间,那水就抽干了。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我眼里,梁五方简直就是个神人!我蹲在那水坑边整整看了一夜,那样的一个皮管子,怎么就把水吸出来了呢?五方的行为给我带来了无限遐想。也许,正是从这一天起,我心里才长出了要飞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乡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里做了什么事,是瞒不住人的。后来,村里人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梁五方用的抽水机是从县供销社借来的。县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出嫁,请梁五方给打了一套家具。当家具打好后,主任给他工钱他不要。主任说,这不合适吧?拿着拿着。这时,梁五方说:王主任,工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说水泵?我这儿有水泵么?五方说,有,我看了。新进的,就在供销社后院。于是王主任大手一挥,说:用。你尽管用。
可水泵是借来了,没有电。梁五方真聪明啊,他只不过是从李月仙那里拾了句话,就又用上了。当年,在桥上临分别时,李月仙曾经告诉他,她老舅是县电影放映队的,到时候约他一块去看电影。于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来了县电影放映队的发电机……
一个人,不让任何人帮忙,独自盖起了一栋房子。你可以想象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时候,梁五方如果张张嘴、低低头,说句求人的话,村里人是会帮他的。可他就是不说这句话,他谁也不求,就一个人闷着头干……冬天里,他一个人拉土,一车一车地垫那抽干了水的大坑。有时候,李月仙也会跑来,帮他拉拉梢儿什么的,他还不让,说:走,你走。
就这么经过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当他把那个大坑先垫起来了一部分之后,就开始张罗着扎根基盖房了。连地基也是他一个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个冬天。他先用小石础础上几遍,再用木夯来夯(连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让地基往下辄辄,再夯,一直到夯实了为止;砖也是他一车一车从东村窑场上拉来的,哼着小曲,汗如雨下……那时候,他还买不起房顶上用的瓦板,就用“栈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来的木棍破成一节一节的就是了,因为上边还要糊一层泥。五方讲究,他用的“栈子棍”都是他从找来的旧木料或是砍的粗树枝中一根根挑选出来的,先是劈成一节一节,尔后再把这些砍好的“栈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来,浇上水“醒醒”,等风干了的时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栈子棍”都刨得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像是艺术品。这些准备工作他做了很长时间,等一切都备齐了,才开始铺地砖扎基础,一层一层往上垒。砌墙的时候,他也是有讲究的,每天只垒三层。更让人眼热的是,他居然跑到县上,不知从何处倒腾来了几斤糯米。那年月,这可是拿钱都买不来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锅熬了,全都浇在沙灰里砌墙用……人们见了,觉得可惜,说:五方,你盖金銮殿呢?!他说:没听九爷说,过去地主老财盖房,都这样。人们听了,恨恨的。等扭过头去,走上几步,回身就是一句国骂。
最后到了上梁时,人们觉得他总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么上?可他还是不求。他借来了滑轮,一头吊在滑轮上,固定好了一处,再去搞另一处。那一天很多人围着看,看这狗日的怎样把梁放上?那是午时,阳光热辣辣的,我觉得在人们的目光里,陡然生出了很多黑蚂蚁。蚂蚁一窝一窝的,很恶毒地亮着……可是,梁五方,一个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来,放正了。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两头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头留上豁口,尔后把梁木的一头用粗铁丝拦两道箍儿(他是怕滑脱了),再挂上钩子,用导链慢慢吊起来。他吊的时候,非常小心,一链一链地往上吊,待梁竖起来时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计算出来的,刚刚好。尔后再用滑轮去吊另一头……最后再把房山一头的豁口用砖重新补上。
众人一片沉默。人们说,这人太毒了,他连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这一次,九爷真生气了!九爷背着手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三圈!碰见老姑父的时候,他一跺脚,说:老蔡,毁了。毁了。你说,我怎么教出来这么一个徒弟?!
老姑父也跟着摇摇头,说:是个能人。
我告诉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各色”了,就会受到众人的反对。有一段时间,村里人暗地里都叫他“长脖子老等”,这是一句土话,也就是昂着头的“鹅”。那是说他头扬得太高了,眼里没有人!
在这个世界上,你以后会遇到许多“各色”的人。“各色”不一定就是缺点,但“各色”肯定是人群中最难相处、最不合群的一个。梁五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说上三句话,你马上就会觉得你傻,脑子不够用。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愿意当一个傻子呢?
就这样,他真的是一个人,硬是把新房建起来了。等新房盖好后,他让李月仙来看房子,李月仙抱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看……她哭了。
梁五方是第二年秋天结的婚。他结婚时,因为盖房加上置办家具,他把挣来的所有干私活的钱全都花光了。所以,结婚时,他只买了两瓶酒、两盒烟,一挂鞭炮,仍是不请村里一个人……这怕是世界上最吝啬、最简约的一个婚礼了。李月仙是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接来的。那鞭炮还是我给点的,两人骑着自行车到新房门口时,我眼巴巴地说:方叔,我放炮吧?
梁五方看了看我,终于说:好,丢儿,放吧。
那天夜里,只有我一个人听房……我悄悄地把窗纸用唾沫湿了一个小洞儿,只见一盏油灯下,两人脸对脸在床边坐着,五方拉着李月仙的手说:月仙,你信我么?
李月仙说:我信。
梁五方说:只要你信,我不管旁人说什么。
李月仙心疼地说:你瘦了。
梁五方说:没事,我浑身是力。
接着,他豪迈地说:你就可劲给我生孩子吧,一个孩子一处宅!
李月仙笑了,说:龙,还是麒麟?
梁五方倒霉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页/共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