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顾瑾玉慢条斯理:“可以,那就多练,你这护主的忠仆,不妨坐上前来,你同我喝几盅。”
昔日高傲的关家嫡子、今日低眉顺眼的“忠仆”平静道:“小人卑贱,岂敢和大将军同桌。”
顾瑾玉不吃这套,他也低头去,温声细语:“岂敢,论血统与出身,我才是卑贱中人,你才是世族贵胄。”
夹在两人中间的关云翔抖着手又举了酒杯,试图化解窒息的气氛,可惜他就是硬喝到肠穿肚烂也无法,还是高座上的女帝开口,群臣共贺北征胜利与新岁太平,顾瑾玉和关云霁才在人声鼎沸中冷眼背道而驰。
一场朝宴在回荡不休的新岁钟声里结束,顾瑾玉直截了当地拦在了女帝回天泽宫的必经之路上。
女帝顺势召他到了御书房,摆开连夜彻谈朝务的架势:“瑾玉,你来得正好,朕拟了几封折子和诏书,有关顾琰的定罪诏、你的封赏诏云云,昭告之前当有更谨慎的说辞和造势,尤其是你和顾家之间剪不断的关系,你来看看,也提意见。”
“陛下心如明镜,心细如发,一切由陛下定夺就是。”顾瑾玉推开公务,毫不留情地直白道,“陛下金屋藏娇,臣无异议,但臣想见一见养母安若仪,还请陛下通融。”
女帝一贯平静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波澜,君精臣明,都心知肚明,也都炉火纯青地演着循环往复的明忠戏码。
顾瑾玉是在距离天泽宫不远的永年宫里见到的安若仪,被高鸣乾胁迫着在外颠沛流离将近两年,安若仪本就久病难医的身体雪上加霜,一旁的顾如慧也比当年更薄了一圈,细骨伶仃似风筝。
安若仪见到他时,脸上浮现了细微的震动,人是枯槁,无甚生趣的。
顾瑾玉想单独同她说话,顾如慧一如往常地挡在了安若仪面前:“一家子骨肉,何必分独与众?母亲病体难支,我还是在她身旁为好。”
顾瑾玉漆黑的眼眸看向顾如慧,不打招呼便撕开旁人痂疤:“二姐,关家的灭族之夜好看吗?两年奔波的代价,值得吗?一生自甘献母,满足吗?”
顾如慧显然没预料到他开口便是屠刀似的劈砍,定在了原地。
二姐之称,前头的二字总是如耳光一样,反反复复地打出回音。
她活到今朝体悟最深的便是这个夹缝中的次字,论父的期望,她败在女儿
,论母的怜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她败给头生女。人生于世总需要被需要,顾如慧生于全员工具的顾家,理所当然地渴望成为工具。
然而工具总是难做与难熬的,自甘做执念缠身的母亲的工具似乎更难,因为满足她的夙愿比从她那里求来慈爱还要难。
长姐死于边关,母亲落泪;三弟远在外州,母亲忧念;幼弟独守王府,母亲牵挂;小舅荣华于苏府,母亲也挂怀;哪怕是那个直到十二岁才顶着一身俗气进顾家认亲的四弟,母亲也在听闻他的死讯后,人死为大地念起他往日孝顺纯良的好。
只有一直陪着母亲的顾如慧,为了满足母亲目睹关家灭门而被高鸣乾生擒的顾如慧,护着母亲虎口求生两年的顾如慧,什么都不是。
冷眼旁观的女帝上前牵走了人,无声地一挥手,偌大宫殿便只剩下安若仪和顾瑾玉。
安若仪没有多少生气,往日的王妃雍容气度荡然无存,许是吊在心房里的报仇目标过早地实现,接下去的时间便漫长得虚无,空落得无趣,又在流离路上听闻一桩桩顾家分崩离析的消息,迷惘得更为彻底。
顾瑾玉凝望她片刻,才开口:“母妃。这一声,我代小灯叫您的。”
安若仪灰尘的眼睛动了动,目光发直地朝他看过来。
诚如张等晴对顾瑾玉的评价,他是个更为冷血的野狗,除了对顾小灯发疯似的瞩目,其余的感情淡薄得不如一杯淡茶。
当然,是顾家培育出了这样的顾瑾玉。
“我背下了小灯五年的见闻录,其中有些心里话是他想对您说,但又说不出口的。”顾瑾玉冷冷清清地解释,“我想代他说。”
【听到母妃撑着病体,面容平静地说决定送我去当侍妾时,我心里很奇怪】
【以当世人伦和我的生存而言,我的命是他们赋予的,我仰他们鼻息,依附王府存活,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时,我是不能拒绝的】
【我对母妃的安排,对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逆位决策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和反抗,我是长大了,以前就意识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感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失望】
【我生于顾家的怀抱,长于江湖的风雨,我该在江湖自生自灭,不该到这里来求顾家庇护的苟活,更不该打扰到他们的生活、秩序、尊卑】
【世事无如果,我来都来了,心里并不后悔,善恶喜怒我都尝到了,谢谢所有人带我领略这番尊卑红尘】
【我唯一改变的想法就是,我不想认亲了】
【-->>
母妃,十二岁时我渴望你们正大光明地认我是第四子,十七岁时我想,算了算了,罢了罢了】
【没有当你的儿子,或许,其实,是件阴差阳错的好事】
顾瑾玉模仿着顾小灯的口音、声调、咬字,就像他从前模仿张等晴的笔迹给顾小灯编造四年家书那样分毫不差。
安若仪起初仍然没有多大的反应,直到那句“我不想认亲”出现,她的眼角才剧烈地抽动起来。
顾瑾玉转达完,又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
() 得四四方方的画纸,放在她枕边。
画上是顾家的七口人,没有顾瑾玉。画上顾琰与安若仪并坐,五个子女依次站着,顾小灯画得最像也最可爱,七口人里只有他带着笑,其他六个人,都被顾瑾玉用画笔勾出脸,挨个打了叉。
“母妃,新年快乐。”
顾瑾玉用顾小灯的语气同她告别。
离开皇宫之后,顾瑾玉的心头剩下两块石头,一块远在不知何处,恶名高鸣乾,一块近在长洛西区,烂名苏明雅。
天还没有亮,他放出花烬把留在长洛的下属都摇了过来,冲着大宴刚过,长洛尚未缓过神的半夜时分,提刀潜入苏府,直往苏明雅的所在杀去。
苏家的防守向来比顾家严密,十分不好闯,饶是如此,顾瑾玉也成功提着刀进了苏明雅那恶心的住所。
此时苏明雅捻着一串佛珠站在里屋的南墙前,满墙挂满了顾小灯各式各样、逼真生动的画像,顾瑾玉踏进去时,先被那满墙惟妙惟肖的顾小灯冲击住。
苏明雅的画技就是比他高,天赋如此,没办法。
苏明雅在出神地想着那句“小灯的血好喝吗”,他以为这句话是顾瑾玉的隐喻,喻得让他怒火中烧。
他想,他尝过的是顾小灯的泪,不是血。
还没平息怒气时,身后忽然扫过一阵邪风,苏明雅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到左手腕被风割过,半晌迟钝的血淌出来,他也才从震惊中回神。
顾瑾玉收刀回鞘,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下南墙上的画,一幅一幅地卷,看样子是打算捆好了背走。
苏明雅没有想到他能卑鄙到这等程度,强作镇定地想捂住左手的伤口喊人,但顾瑾玉头也不回地边卷画边说话:“你试试叫人,看是苏家的侍卫来得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苏明雅咬了咬牙:“顾瑾玉,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你的右手松开,让血流出来。”
苏明雅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正待出声,顾瑾玉忽然侧首,一双漆黑的锋利眼睛里淬满了烈火,两人的憎恶不相上下地熊熊燃烧。
“把你身体里流着的小灯的血放干净。”
苏明雅左手上戴着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一点点被血浸透,他分不清是失血让他陡生寒意,还是顾瑾玉说的话让他如坠寒窖。
“没有他私下用血喂你,你以为你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位自出生便出了名的长洛病秧子,你不会真以为靠着金山银海,就能把你天生的短命相拉长成百岁样吧?”
“你这条肮脏至极的夭折命,是小灯一针一针放血炼药,生生把你的命拽长。”
“他当你是人间稀有的什么好东西,不仅四年如一日地喜爱你,还两年不间断地哺你药血,你苏明雅何德何能,你回以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生啖他的血肉,把他送到阎王手上。”
“苏明雅,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向来高傲于出身,藐视一切门楣不如你的人吗?你一直看不起的顾
山卿的血流尽了四肢百骸,你就该放干净他的血。”
“去死。”
“否则就回到你原本该有的窟窿身体,过你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洪熹三年的第一天日出,顾瑾玉背着一大捆画像从苏家全身而退。
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不能全身而退的处境。
年少时希望的权力和地位全部实现,有人以权力滋生暴力,有人以暴力获得权力,他擅长将二者的分寸拿捏到位,从中谋取据说价更高的自由。
他揣着这自由,日复一日地等待与之共享的人回来。
然而从洪熹三年等到洪熹六年,白涌山的小池塘年复一年地平静如镜,他的疯症与之相反,此消彼长得越来越严重。
外人眼中的定北王风光无限,从未行差踏错,只有顾瑾玉自己知道内里日积月累地糜烂。
六年之期在煎熬中熬到了尽头,洪熹六年十二月初八夜,顾瑾玉赤膊潜游在白涌山的小池塘里,一刻不停地摸索,池塘里的每一粒沙石都摸索到烂了,窒息、透气,下潜、上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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