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赔银子道歉才算了事……
王氏道:“有一次去朱九家吃喝出来,碰到你周大娘,听她抱怨了半个时辰,说她的儿媳娇贵,没生成小姐的命,却有小姐福分,嫁过来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要她侍候就不说了,结婚这么久,鸟蛋都没有下一个……”
时雍轻声问:“周大娘可有后悔,当初阻挠周明生和吕姑娘的亲事?”
王氏迟疑,摇头,“这个倒没有说。你周大娘多强势的一个人?纵是她有天大的苦水不也得往肚子里咽啊?”
顿了顿,王氏又尖酸地哼声道:“想是后悔了的。比起吕姑娘来,她这个儿媳妇,不论是容貌品性还是才德,那可都是差得老远了,换谁会不悔?要我说,也是活该。谁教她当初嫌弃人家不干净?呸”
前日吕雪凝来拜见过时雍。
这些年,吕雪凝仍是独身一人,还是那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气色却是好了许多。
吕家当年是有些家底的,吕雪凝又是一个能写会算的姑娘,商户出身、慧质兰心,很有些经商的头脑。她在农庄置地买屋,两年后又包下了村子里的一片荒山,雇用村里的农户开垦,再种上瓜果蔬菜,两年下来培育成了一片沃土,又将时雍曾经告诉过她的“大棚种植”进行了改良,种植一些反季节的蔬菜,然后在京城开了个店,不再卖米了,改行卖当季水果或反季的蔬菜,并定点供应给各大高档酒楼和富贵人家,供不应求……
有钱的小姐,是有底气的,吕雪凝一个人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前日来无乩馆的时候,两辆驴车里驮的全是果子和蔬菜,这样的季节,人瞧一眼那翠绿的叶子,整个人都舒心不少……
时雍逛遍京城,最终在定国公府停下,求见乌婵。
那妮子墨墨迹迹老半天,这才牵着策儿出来,脑袋上包了一个青布头巾,揭住额头,看上去模样有点古怪。
可她偏不肯承认是去庙里烧香磕头闹的,要说是陈萧欺负她,磕在床头上磕伤的。
时雍替她瞧了瞧伤,好一番取笑。
“没有想到,几年工夫,左将军便重获夫权,居然敢爬到你头上动武了?”
乌婵哼笑,“那是你不知道,人家最近又立了战功,可俏着呢……”
为免麻烦,时雍没有去国公府,而是把乌婵拉到她的马车上来坐下,又悄悄问她。
“后来,那两个送来的侍妾怎么样了?”
乌婵脸色微暗,“留下了。”
时雍微愕,乌婵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捏了捏策儿的小手,低低道:“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他为此还同我闹了别扭,半个月没理我。”
时雍皱起眉头,“那你是如何想的?为何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乌婵忽而一笑。
“阿时,我没有你那般好命……他那样的身份,没个侍妾在身边也说不过去。我想过了,今日不收,明日人家就会再送。一次又一次,天长日久,难保他不会有一次就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所打动……有些事情,既是避免不了,那便随缘吧。”
“……”
时雍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我嫁他,原本也是想好了的。不别扭!”乌婵又抿唇一笑,反过来安,雍,“你别这么看着我,放宽心好吧?我和他感情好得很,比成婚那会儿还要好上几分呢。他平常并不去侍妾房中过夜。两个侍妾倒也乖巧,知道陈萧的狗脾气,不会腆着脸来争宠,更不会找我的麻烦。当然,我投桃报李,也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衣裳首饰往她们房里送,娘家有什么要帮扶的,我都应允。彼此相安无事,几年下来,也还和睦。”
再是和睦,府里养着两个同样属于自己丈夫的女子,大抵也会不舒服吗?
时雍不能想象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乌婵到底是旧时女子,如此十分知足的模样,拉过策儿的手,便满脸慈爱的笑开。
“我家策儿聪慧,好读书。公公和他爹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他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一个会读书的孩子,就连算命的都说,策儿是文曲星下凡,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时雍也跟着笑了起来,摸摸陈策的脑袋。
“这小机灵的模样,一看就是文曲星。”
“哈哈哈哈!”
乌婵笑了起来,“这算命的为了几两银子瞎扯掰,他们信也就算了,连你也信?”
时雍道:“信啊。我最信算命了。”
乌婵突然意识到什么,闭上嘴巴,看着时雍的笑容,换了话题。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有了策儿,我的日子就顺当了。公公待我更好,我和策儿他爹也恩爱了许多,便有私底下有几句龃龉,他也都会依着我,哄着我。按我说,策儿不是什么文曲星,而是我的小福星……”
时雍安静地听着乌婵说起定国公府里的那些事。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从她轻快的语气来看,她与陈萧过得确实不错……
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事,只要当事人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时雍看着乌婵这般红火日子,为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去。
消磨了一盏茶的工夫,时雍就向她告辞了。
“婵儿。今日来看过你,再往后,我就不来了。”
乌婵听得她这句话,心里突然一沉。
“为何不来?”
时雍笑了起来,眉眼生花,“哪有我日日往定国公府跑的道理?我若天天来,你家左将军不得把我轰出去呀?”
“他敢!”乌婵声音未落,表情又软化了下来,握住时雍的手,目光楚楚带些惆怅,“阿时,你要快些好起来,我去求菩萨,每天去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的。我们和红玉还有十年之约呢?我怎么也要撑到那时候。”
“我呸!可不许胡说,什么十年,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上百年呢。”
“那不成老不死的了?”时雍笑不可止,拍了拍乌婵的手背,“别担心我。瞧瞧你这额头……”
时雍又拂开她的头巾,看着红肿破皮的伤口,皱了皱眉头,“疼不疼?陈将军该心疼坏了吧。”
“他才没有……”乌婵脸上露出小女人的娇涩。时雍微笑,拍拍她,“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上好的药膏来,涂了不留疤。”
“这点小伤算什么。”乌婵拉下头巾遮掩伤口,不以为然地撇嘴巴,“横竖孩子都生了,也不再嫁人,有疤就有疤吧,这辈子我都赖定他了。”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时雍内心极是安慰。
想到当初为爱痴迷的小乌婵,再看看已为人母的大乌婵,时雍突然觉得时光真是奇妙——无不淡忘,无不治愈。
乌婵带着策儿下车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来问时雍,“燕穆和南倾、云度他们都还好吧?”
“好的。”时雍道:“我回京前,将他们留在锦城府了。”
母亲和两个孩子都在锦城,时雍离开时又带走了白执和娴衣,总归要留下自己的亲信,护佑一家老小的安全,她才能放心。
“过几日,燕穆就要带临川和苌言来京了。”
“是吗?那我定要来见一见,看看他们模样都变了没有。”乌婵满脸带笑,一眼望去,有对昔日友人的惦念,却不见再有男女之情。
时雍莞尔,“好,我到时派人支会你。”
说罢,她将来之前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封塞到策儿的怀里。
“乖孩子,快收着。这是干娘给的见面礼。”
陈策抬头看他母亲,有些犹豫。
“拿着吧。”乌婵低头,抚着策儿的肩膀拍了拍,朝时雍一笑,“还不快去谢过干娘,和干娘再会。”
陈策点点头,端正地走到时雍跟前,双手拱起,下腰作揖。
“策儿谢过干娘,干娘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策儿过两日再同娘来看您,与临川弟弟和苌言妹妹一道玩耍。”
时雍笑容越发扩大,一脸灿烂。
“策儿真乖。你和临川、苌言,一定能做好朋友。”
陈策乖巧地点头。
马车掉头,车辘轳压过路面,渐渐远去。
时雍打开帘子看出去时,乌婵仍然搂住策儿,安静地站在府门外。
时雍微笑着朝乌婵挥了挥手,“快回吧。外面风大。”
不知乌婵听没听见,直到马车拐角,她仍然站在原地。
时雍默默地落下帘子,扭头对王氏道:“娘。我想去雪凝家走走……”
王氏看了宋香一眼,迟疑道:“出门时,女婿可是叮嘱过的,不得出城,不能走远。”
时雍笑了一下,撩开帘子叫。
“白执。”
白执骑马随行在外,闻声应道:“属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时雍道:“可以去城外农庄走走吗?”
白执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目看向身边的杨斐。
“斐哥,你看呢?”
当年去漠北的卧底任务为杨斐奠定了地位,眼下除了谢放,谁都得尊称一声斐哥,如今,他也是一个能当事的人了。
杨斐看了一眼时雍,“未时须回。”
时雍调侃道:“全凭斐哥吩咐。”
杨斐:“不敢。”
杨斐不想看时雍的笑脸,这样灿烂平和的笑,让他有些不敢直视。
驾一声,杨斐别开脸去,打马在前,追逐着天边的云彩,护送车驾驶向城门。
时雍什么都没有说,杨斐却懂得她的心思。
那些友人,她都想趁着五感尽失前,去一一告别,看看他们的样子,听听他们的声音……
杨斐认识时雍多年,也是这时才意识到,这位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锦城王妃,内心如此细腻、柔软。
……
……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收入了云层,天空阴沉下来,仿佛要下雨了。
时雍从农庄返回无乩馆的时候,车上放了好几个篮子,里面全是吕雪凝送的蔬菜。
她上车时喜气洋洋,还同杨斐开了玩笑。
“斐哥勿怪。与旧友相见,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辰。”
这会儿离杨斐规定的未时,已然过了半个时辰,但杨斐没有催促,只是脸色不太好看。看时雍笑盈盈打趣,杨斐沉默地骑着马,像来时一样,打马走到前面,直到车里传来一道王氏的尖叫,杨斐才变了脸色,勒住马绳,靠近车前。
“大娘,王妃出了何事?”
“快。快些回去。阿拾晕过去了。她身子好烫……快些回去找大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王妃。你别睡!”
“这里有王妃配的药,喂她服下两粒。”
车里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忙乱起来,一声比一声让人紧张。
车外,杨斐看了同样紧张的白执一眼,沉声道:“你快马回去,禀告王爷。”
白执拱手,“是。”
杨斐又掉头看向驾车的予安。
“下去。我来……”
予安早已吓得手足无措,腿肚子发软,听到杨斐这么说,连忙下车将鞭子交到杨斐的手上。
杨斐接过马鞭,回头看向马车。
“王妃!属下这就送你回府见王爷,你撑住——”
娴衣喂到嘴里的药丸极苦,苦到尽头,又有一丝甘甜的回味,这是时雍自己配的当归宁神丸,在娴衣身上备上一瓶,就是为了她出门的不时之需。
喉头的药味最先刺激到时雍的意识,她觉得苦。可是在马车颠颠的行走中,她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醒转过来……
她的世界,仿佛沉入了浓墨泼就的泥潭里,看不到半分光彩,一片黑暗,就连她自己,也仿佛被人施了魔咒,整个人石化般僵硬,耳朵里没有声音,安静得宛若身处无厓的空间。
无一物,无一人,无一声。
动不了,喊不出,如同死人。
植物人就是这样吗?
焚情只会让她五感尽失,为何会变成植物人?
这是哪里?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时雍这么想着,眼睛突然被人扳开,一束光线照射进来,刺目而昏眩,几乎刹那就唤醒了她的神志。
“娘……”
时雍用尽全力唤了一声,试图坐起来。
“别动!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要动啊。等等……”
说话的人声音很是激动,即便时雍意识有些模糊,仍然能从那人的语气里听出欣喜。只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时雍不知道她是谁。
眼睛看不见东西,这让时雍对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产生强烈的不安。
“你是谁?我娘呢?赵胤呢?”
对方似乎愣了愣,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对着外面大喊。
“护士,护士,快去叫医生。病人醒了,醒了!”
护士,医生?
时雍大为震惊。
难不成她又回到了过去?
这样的意识让她只迟疑了半秒,就感觉到心里的某个位置如同刀绞一般的疼痛。
她的丈夫,她的儿女,还有她的那些朋友,全都不属于这个时空……
原来焚情真正的作用不是忘记七情六欲,而是失去。在她所有的感觉渐渐消失的最后,是失去了灵魂。
时雍已不清楚这到底是桃木镜被焚的原因,还是焚情之毒的原因。她没有像上次死去那般,直接附体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而是回到了现代,回到了她前生死亡前的抢救……
那一世,她不想死,却没能活过来。
而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干干脆脆地死去。
是时空折叠,还是平行空间?猝然发生的事实,让时雍已弄不分明真假。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死去吧,死去吧,回到那个时空去。哪怕会失去五感,没有视,听,味,触,智,她都愿意。
“快!快,醒了。醒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白大褂满脸喜色地走进来,看到的却是病床上的人,泪流满面。
时雍此时已是清醒,半眯的眼看着雪白的墙壁。这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地方,好像时光仍然卡在当初抢救的时候。
她侧过头,就看到床边的一个时钟。
时雍记得十分清楚,那一世,当这个时钟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重合的那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便是荼山上的小时雍了……
而现在离那一秒还有三分钟。
难道那濒临死亡的苦楚,她还得再受一遍?
……
“醒了,阿拾醒了。”
王氏激动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女儿,又望望宋香和娴衣,“这药丸子还挺有用的。我家阿拾当真是神医也。”
第一句话,王氏是对宋香和娴衣说的。
第二句话,王氏是对怀里的闺女说的。
可是,阿拾看着她,一动不动,双眼里写满了迷茫,无神的眼珠缓缓转动着,左右看看,好像在回忆什么,很快苍白的脸上,又变成为震惊。
“阿拾?”
“姐……”
王氏和宋香喊着她的名字,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又抬手到她的眼前晃了晃,然后凑到她的耳朵边,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阿拾。你听得见吗?”
宋阿拾好似受不了这大喇叭一样的声音,偏了偏头,看看马车里的环境,再看看欣喜的王氏和宋香,疑惑地问。
“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这副模样?”
王氏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不知道这是哪里?”
宋阿拾冷漠地看着王氏,对宋香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感的模样,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双眼空洞地审视着她们,眉头紧拧,一字都无,也不给她们任何反应,反而充满了戒备。
王氏和宋香对视一眼,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的表情,有几分熟悉。
仿佛是阿拾十几岁的模样。那时的王氏还是一个讨厌的后娘,宋香更是少不更事喜欢欺负长姐的恶毒妹妹,那会儿,阿拾看她们就是这样的眼神,不冷不热,眼底是藏不住的厌恶。
“阿拾?”王氏试探着叫了一声。
阿拾的眉心皱得更深,她似乎很不习惯王氏这样的关切的目光。
“有什么话就说。不必假惺惺的。”
宋香看看王氏,紧张地润了润嘴唇,“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拾闭了闭眼睛,眼睛里再次流露出那种迷茫不解,但语气很冷漠。
“我很好。不用你管。”
王氏听着这熟悉的语调,猛地掩住嘴巴,惊诧地看着她。
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昏迷片刻再醒过来,性子变了,甚至连发生过的事情都不记得。
母女俩交换着眼神,宋香比阿拾更为茫然。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姐姐,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娴衣比她们要镇定许多。
在今日之前,时雍就已经对这种事情的发生有过预判——她怕自己不再是宋阿拾,怕有一天睁开眼睛的那个人,不再是她。
娴衣身为时雍近身的侍女,得到过时雍的嘱托。在旁边观察片刻,嬷衣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她心头酸楚,眼眶红透,狠狠捏着拳心,指甲都快入了肉,这才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
“宋姑娘是吧?你可还记得我。”
宋阿拾点点头,“娴衣姐姐。”
“……”
听到她昔日的称呼,娴衣双眼一闭,心存的那点侥幸,悉数破灭——
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她家王妃走了。
醒过来的是宋阿拾。
不是时雍,不是王爷心头的那个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
娴衣摁住额头,宁愿此刻晕过去的是自己。
……
------题外话------
今天一万七千多字,仍然是没有修完的一天。
字数多了,看错别字都得看好久,反复读两遍,人就晕了。
呃呃呃,明天继续更,但不会太多了,哈哈哈,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全部更完,姐妹再忍受我两天。
比心,爱你们呀……求求月票,mua别忘投给锦衣玉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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