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望眼还舒。九江城历历在目,烟波无际的鄱阳湖正氤氲着空濛的泽气。阳光在那里横陈,点点乳白,分不清是翔鹤还是渔帆,迎面一阵风来,是花讯风还是渔讯风?吹上五老峰,就变成充溢的元气了。据《庐山志》载,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中的南山,就是这五老峰。别人在高山面前是景仰,而他只是悠悠地看看,何其淡泊!同李白相比,他的人生更富老庄气。我设想,如果此时我站在这位五柳先生的柴桑故居东望五老峰,会不会看见趺坐在风雨中的五位老禅师呢?
五峰都走过了。永栖在岩石上的林泉之德,烟霞之志,岩穴之风都是不肯被我带走。它们只肯在山上孤寂着,逍遥着,嚼着吞咽着日月而不被日月吞咽。
该下山了,我忽然产生了失落感。这是因为我的心挂在李白巢过的那棵云松上,我的灵魂,还徜徉在陶渊明送来的菊花时节中。
下山有数千步石阶。比上山要辛苦十分。未及一半,儿子走不动了。他问我,为什么下山比上山还累?我本有好几种回答,但是我没说,我只是指了指山底下的青莲谷,告诉他,那些低洼的地方,也有很美的风景。
游三叠泉
游三叠泉的路线有二:一是从九江至秀峰的公路中途下车,沿幽壑穷洞,攀援而上。一是沿五老峰背之青莲谷拾级而下。
我们走的是后一条路线。
从五老峰第五峰下的停车场出发,前行约里把路,至溪口,过小石桥,就进了青莲谷。端的好一个青莲谷,林木交掩而花含醉态,水石相激而泉更风流。该谷因李白的别号青莲而得名。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穿行其中,脚踏溪中高高矮矮的石块,头顶树林中浓浓淡淡的蓊郁。妻与子都表现出少有的高兴。妻十年前曾来游过一次,那时还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大学生,她感觉那时的青莲谷没有现在这么美。
迂回行约三里许,舍青莲谷上一处山口,从那里下行几乎是垂直的三千多级石阶,就到了三叠泉。
走在石阶上,心情怵兮惕兮。石阶窄仅三尺,许多路段两面悬空,稍一不慎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儿子不知厉害,一路上仍像个枝头跳跃的喜鹊。好不容易走下这四里石梯,转过一屏峭拔的翠石,陡觉一股爽气撞我而来,抬头看去,只见破空射下一道闪电,迅迅然,将一座青山劈成两半。
“那就是三叠泉。”妻说。
我们跑下最后一百多级台阶,站在一处矶头上,迎面凝视三叠泉。
第一叠泉,半截隐在青天里,半截挂在白云中,头陀沙弥会以为它是梵天之舟的一面劲帆,七尺须眉则以为它是射破历史阴霾的一支响箭。
第二叠泉,悬陵峦而斩壑,跃石梁而飞涛,直看上去,它仿佛不是第一叠泉的延续,而是从地穴涌出一道白炽的岩浆,触搏挣腾,冷艳逼人。
第三叠泉,临崖分为两道,左清高,右挺瘦,好一对雌雄双剑!吸日月之精华舞虹不坠;壮天地之险介,切石有声。
也许,这一对干将莫邪舞累了,一个小寐就是千年。双剑插地,寒光漶漫,成瑶池,成龙潭。站在似崩不挺的矶头,我感到那么多的光子、电子自剑峰闪出,凝成雷,落成雨,把时间的灰烬,撞击成耀眼的珍珠。
庐山有多处瀑布,历代诗人歌咏庐山瀑布的诗也很多,最有名的,当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了,遗憾的是,这首千古绝唱写的是位于秀峰的黄岩瀑布而非眼前的三叠泉。黄岩瀑布我也曾专程前往观赏。结果大失所望。这流自双剑峰的飞水,渺若细线。完全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概。它旁边的马尾瀑布,也是李白见到的,几乎断流。我在心中叹息:如此瀑布,真是浪费了李白的一首好诗。
最好的庐山瀑布,还是这条三叠泉。
据说直到公元一六九一年,三叠泉才被一个砍柴人偶然发现。此时李白已死去数百年,所以无缘相见。从此大凡来庐山的旅游者,都想到此一睹为快,就连赫赫大名的理学家朱熹,听说三叠泉后,因自己年迈多病不能前来观看,竟请画师临摩一幅三叠泉的娇姿,挂在书房里,日夕神游。
自童年始,我就一直喜欢澄澈的山泉。它清静,却不以烟霞的方式;它流动,却不以乖戾的态度。无论冬夏春秋,它都荡漾着惠人的温柔和遁世的悠然。许多诗人把它作为神秘的意象,而我,则把它看成是我血管中流动的血。
眼前的三叠泉,心中的血,此刻都在腾涌。三叠泉从来不被扰动,它流成自己的性格,从生命中来,到生命中去,而我的血,为什么有时从天真中来,却流到污浊中去,有时从愤怒中来,却流到孤独中去呢?是谁介入其中,扰乱了它的流向?
这是一个比五老峰还要沉重的疑问,满眼的游人,没有谁能够回答我。
忽然有人喊我,是妻。原来在我遐想时,她和儿子已走下龙潭了。我猴子般跳下去,淋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儿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在水中嬉戏。瀑布跌落石上,都成了晶莹的珍珠了。任一身湿透,我也跳进了龙潭,浇起清洌的泉水,洗我的眼,洗我的耳,洗呀,洗呀,只恨不能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拉出来,洗尽粘在上面的污秽和忧伤。
我和儿子在水中玩得忘情了,妻喊我们上岸。她指了指天梯上回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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