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苑田岳叶是近代出现的天才歌人之一步。
大正元年,他首次在杂志《红》上发表和歌,尔后十四年间歌咏出多达五千首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个时代同命运般,以三十四岁的壮年猝逝。就这个意义而言,确实可以称他为代表大正时代的歌人。
但是,这里说的代表大正时代,其真正意义,恐怕更由于他的作品染上了即将灭亡的一个时代的阴暗色调,荡漾着虚无的馥郁,响出空虚的韵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题为《情歌》《复苏》的两大杰作歌集,而这两部歌集是苑田以两次殉情未遂事件为题材写下来的。这两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两位女性于死地,自己却未能如愿。第二次殉情事件后不久,他才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灭亡不可的那个短暂时代如出一辙。
有人批评苑田说,如果他是一位画家,那么他必定喜画枯萎的花,并让萎谢的花朵看来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实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个黑暗时代到另一个黑暗时代的桥上。令人想到在大正这个黑暗的历史一页里,只为了凋谢而绽开的一朵无果之花。
战后——苑田死后过了三十几年——写成的《日本歌坛史》一书里,折原武夫介绍苑田的贡献与生涯,有如下的文字:
苑田岳叶(本名岳夫)生于明治二十五年,为神奈川县一船家店东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岁,师事村上秋峰。次年(大正元年)在杂志《红》发表处女作。翌年四月,以系列作品《百花余情》一百首受到瞩目。初期作品多圈于表面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评价已不高。这是由于当时的作品受其师秋峰影响太多之故。其师村上秋峰是明治中叶活跃于贵族、上流社会的歌人,斥新歌坛潮流为'下界的喧噪',他本身亦被部分人士讥为'御用歌人’。《百花余情》正是模仿秋峰所悬为圭桌的《古今和歌集》之作,咏花鸟风月,绮丽有余,比诸后年之作,则显见语言之浪费与情念之阙如,可称为浅薄之作。
苑田的和歌作品真正放出光芒,乃在大正八年,二十七岁时发表《梦迹》以后。前一年,苑田因个人的争执离开师门。《梦迹》是他独立后的第一本歌集,也可以说是苑田岳叶这位歌人真正的出发点。尽管一样地歌咏风花雪月,却织进了人心的奥妙。曾经蔑视秋峰羽翼下的苑田的人们,从此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有些人认为苑田的蜕变,乃受了当时刚取得歌坛盟主地位的“阿拉拉吉”一派的影响,实则最大的一原因,在于与发妻阿峰不幸的婚姻生活。苑田离开秋峰门下后不久即与阿峰结婚,此女为静冈县一豪农家三女,平凡庸俗,从不想去理解苑田的歌,夫妻间时起争执。
苑田容貌端正,白得像戏剧海报上的人物,从年轻时即以桃色新闻不断闻名,婚后更放荡不羁。为了逃开恶妻,滥交异性,人6.0格方面染上了荒诞习气。这种生活,自然而然投射在作品上,此后四年间陆续刊行的《沙尘》k苍光》《丧炎》等,无一不潜存着人类灵魂的阴影。
东京大地震那年,阿峰因肺疾入疗养所,这时期苑田过着废人一般的生活,流连忘返于酒肆妓楼,亦不复有作品发表。
在这种泥沼般的生活里,苑田不期与生命的女性桂木文绪结识,为了在爱情里寻求灵魂的救赎,遂有生涯中的最高杰作《桂川情歌》写成。
桂木文绪是在“芝”地方有宏壮宅邸的银行家次女,时年二十,出身名门,且容貌出众。由于文绪读了苑田的歌集受到感动,主动相见,开始交往。但参列名流的银行家双亲,不许女儿与有妻室的歌人来往,遂将她软禁在家。
大正十四年四月,文绪就读的音乐学校在京都公演,两人利用这机会,双双出走,在岚山的旅社企图以死相殉。由于旅社女佣发现得早,两人均未死,文绪被带回东京,从此受到更严厉的监视,一对爱人形同生离死别。
苑田在歌里寻求无处排遣的热情的发泄,奋两个月之力写成《桂川情歌》,咏两人从相逢到殉情的经过。苑田失去了爱人,却也收之桑榆,作为一个歌人的绝世才华就此绽放。读此诗集,可知女性关系极度浮滥的苑田,竟与文绪未曾肌肤相亲。他刻意要文绪以白璧之身偕赴黄泉。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终苑田一生,对文绪的爱是唯一的一次真心的爱。这桩恋爱事件,是在人生里疲惫至极的歌人,欲于豪门千金的纯洁里觅得灵魂的平安,故而使世人深受感动,甚至造成年轻男女相继前往岚山殉情的社会问题。
《桂川情歌》的至情至圣境界,次年更进一步,结成了《复苏》五十六首,成为他自身死前的作品。岚山的殉情事件后,苑田一度沉潜缄默,次年六月,在茨城县千代浦再次演出了殉情事件,使举世为之震动。对方依田朱子是个酒家女。两人在闻名的水乡千代浦的一条河上划出小舟,吃下了毒药。依田朱子死了,苑田还是保住了一命,被救到一家旅店,却在三天后,自己割断了喉咙,命丧黄泉。就在这三天里,苑田在旅店把这次的殉情与自己捡回了一命的经过咏成五十六首。遗稿——也许更像是遗言吧,在他死后给取了书名叫《复苏》付梓。由于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咏到菖蒲花,因而他这最后的歌集也被称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称作“菖蒲殉情事件”,哄传遐迩。
这桩菖蒲殉情案,至今犹是一个谜团,仅知寻死前约一个月之间,苑田屡屡上朱子上班的酒家,而唯一的线索则是《复苏》五十六首,可是此书也几乎没有提到两人决心殉情的心理过程。
不意在这桩殉情事件发生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家里自杀;还有,《复苏》里有一首致朱子的和歌,写追寻某女的幻影。因此一般认为苑田与文绪是预先约好,在不同的地点,完成了在桂川所未能成功的双双殉情之举。然而,这见解却遭桂木文绪的家人否认。他们表示,自从桂川的殉情未遂事件发生后,她绝未有过与苑田任何方式的接触。唯此,则苑田的死,与文绪的自杀发生在同一个晚上,应属巧合。
自然,文绪的自杀,系由于对苑田的思慕之情,无时或释;而苑田的死则是起因于在朱子身上追寻文绪的形貌,这一点倒不出想象。如此,菖蒲殉情案便成了桂川殉情案的第二幕。不管真相如何,《复苏》之将《情歌》的天堂世界拉到现实世界,重新凝眸于人的生命本身而吟咏成功的旷世杰作,则无可争议。将作为歌人的最后声音寄托在一朵花而写成的这本连作歌集,比起《情歌》更能提供人们理解苑田岳叶其人的关键;而它也是一个歌人在和歌世界中所到达的最高境界,应该在日本文学史占据巨大的位置。
在执笔写这段文字以前,折原武夫自然而然地来看我。
我说自然而然,乃因我是有强烈孤独癖的苑田的少数友人之一,而且也曾经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在一家杂志上连载过的缘故。
“是这样的····…"
折原武夫在交谈告一个段落之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想请问您,为什么不把《残灯》写完呢?”《残灯》就是三十年前(昭和三年)发表的描述苑田生平的小说。当时是刊载到他与桂木文绪在京都的殉情未遂事件为止,未完结就结束了连载。被认为苑田一生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最后的一段,《复苏》里所歌咏的菖蒲殉情案前后的事,终究未曾发表出来。
“那是因为桂木文绪的家族提出了抗议。我写成桂木文绪这边比苑田更热烈地爱对方,一般人也是这种看法,但是桂文家族方面却认定文绪是受了苑田的骗。”
“可是,都已经过了三十年了。这个时候,文绪的家族还有什么抗议好提呢?您是不是愿意来个完结篇?”
“这个嘛······发生菖蒲殉情案那一阵子,我已经和苑田没有来往了,所以对事件的经过,知道的非常有限。”
“您对这个案子的真相,有何看法?”
“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多,苑田是在酒家女依田朱子身上追寻桂木文绪的影子。读了《复苏》就可以明白,在苑田心目中,朱子身上确实有另一个女人的幻影——不过,我倒觉得不光是这些而已。”
“这是说……”“苑田的妻子因为肺病,过了很久的疗养生活。巧的是依田朱子也是为了久病的丈夫——也是肺病,才去酒家执壶的女人。我相信,两人有同病相怜的境遇,所以很容易产生共鸣。另外,当时又是大正末期,社会风气是颓废的。”
我是在撒谎。桂木家提了抗议是事实,但《残灯》最后一章未发表却另有原因——我认定这个原因是不应该公开出来的。我觉得必须把菖蒲殉情案的真相秘藏在我的心胸中,连同苑田岳叶这位歌人寄托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朵花,埋葬在历史的长夜里头。
折原走后,我从身后的行李包里找出三十年前的原稿。这《复苏之章》,便是我依据苑田的遗集《复苏》写下的菖蒲殉情案的经过,未曾见过天日。后来,我寻访菖蒲案的现场——千代浦,发现到苑田和依田朱子一块自杀的真相。
打消了发表之意,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来,在《复苏》五十六首的背后,有着未为人所知——也是不可让任何人知道的事实。
》二
云遮住了月,夜色显得更浓了以后,便知水流比想象中更快速。一直都觉得细微的水声,也在周遭一齐涌现。
这一带,刚好是无数沙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条条细流,蛛网般密布的地点,流速也各个不同。滑过岸边的、打旋的、注入深潭的、拂过芦苇的,种种不同的水声,就像是串串铃铛在比赛音色般地,在黑暗里合奏。
天空也有流动的东西。
云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浓淡,仿佛散布的墨色纸片,飘浮在空中的气流里。
星被风吹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人家的灯光区别。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他与朱子的两个生命也燃烧不尽,天与地合二为一,在无限宽阔的漆黑世界里悬容着。
“这么漆黑一团,教人觉得好像已经死了。”
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苑田伸过手,把朱子的肩膀拥进自己的斗篷里。两人背向水流,并肩坐在小舟上。
“怕了?”“不··…··…可是,还是想多活一会儿。”
从旅店借来的灯笼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着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叶扁舟游玩的。
“咱们一块死吧。”
几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闲谈的时候,苑田突然止住笑声,喃喃地说。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装出和刚才一样的笑脸。“讲正经的。”
“嗯,我也正经八百呢。”
口吻还是开玩笑的。
“你在笑嘛!
“您也笑着。”
这种玩笑,真不晓得什么时候.居然变成正经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为了说这样的话才去会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与酒臭的一隅胡闹的当儿,本来是想说一句“今晚也来一下吧”一类话的,却不料冲口而出了一句“一块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这样的:“忘了歌的金丝雀····…”和桂木闹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后,作品连一首也没有。有人评论: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尽了;也有人说是江郎才尽。的确,躯体仍在,生命已丧在桂川,作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终。
一年来只有酒与女人,形同废人,觉得歌唱实在是无聊透顶的事。
“一块死吧”,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是忘了歌的一只鸟,最后想起来似的吐露出来的,像是叹息的鸣叫声吧。
“什么时候?”忽然发觉到双方正在含怒似的互盯着,也互相探索着对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这两三天吧。”“哪里?”
“哪里都可以。”
“是啊。人死了,哪里都一样。不过,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欢呢。”
朱子把眼睛撇开这么说。
“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昨晚,在旅店的房间里,听着绵绵不断的雨声问朱子。是火车站前一家旅店,一个似乎连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间。
“怎样的话?”
“你说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欢。”
“啊,那个,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绪小姐便是我,两人中有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我猜,您还是不能忘记文绪小姐是不是?”
“嗯。”
“我算是替身了?”
“嗯。”
“怎么说得这么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弃一切,要和您一块死的吗?就骗骗我,说您喜欢我,也不算太过分吧。”
“你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
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
“老师·····…"
她低下头说。
“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
“真冷。不是因为一个人没办
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
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好几年了,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
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绪,是能把男人污秽的手反弹回去的洁白;朱子的却是四时都在等着男子的手来染色般的,或者为了渗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湿的白。文绪是教人不故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则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
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怀里的朱子的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峰。
妻子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过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就用那种鲜红的血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浑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回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目光从苑田身上移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够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的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着,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的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行,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头。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哪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划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子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绪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过去似的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仿佛是文绪的幻影浮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指头上的胭脂配以一点热血卿含之在红唇中静静地逝矣
朱子吟咏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绪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仿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怜呢?抑或是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重叠在一起,被荡下去。“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暗夜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轻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依偎着肩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暗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却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暗里瘫倒下去。“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的在黑暗里响过来的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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