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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紧握历史(第1页/共3页)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天球的生活圈中似乎不存在一个通行的时间计数。约有一半的球体相信时间是客观的。另外一半的球体中,一部分相信时间是主观的,一部分相信时间是客观但基于各种原因不可能被真正认知,还有一部分则对合并主客观或区分它们的差异性等话题颇感兴趣。对于种种事物的衡量,每个个体都有它自己的标准。各不相同的标准,因为对彼此的需要,最终完成了叫做翻译的工作。

姑且先用银球的时间吧。用银球的时间说,这天是统计历第四十四年一月二日的凌晨,天球传达了它第三次预警。

聚集在昭阳的球体数量已经超乎想象,它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天球的内外上下,像是翻起来的泥土。站台上的弦列还在不停运来遥远光年的意识体。所有的球体都在奔忙,谁都知道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不过谁都不知道到底会变得怎么样,于是新来的球体到了昭阳,也仍然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与徘徊。

等待“渊”的到来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大部分球体选择了时而运动、时而静止休眠的方式。

李明都亦是如此。等他再找到银球的时候,是一次漫长休眠过后第三次进入素覆盆尝试观察星簇中的动静。

那天就被称为一月二日的凌晨,他沿着黑球带他走过的道路重新来到了昭阳的最边缘。那是一片星簇以内、但类星天体以外的空间,一半的世界是永恒的活火,一半的世界是一无所有的虚空。

连接两个世界的只有喷吐的火舌,与火变成的星。火舌会冷却,燃烧殆尽的物质在分散中成了这边缘地带的簇中星。星星向着昭阳飞过的时候,它的尾巴向着相反的虚空挥发变长,犹如日初出时的雾气。而它一头扎进无限燃烧的电浆空间时,所有一切全部燃尽,只剩下一小片这无限大蔚蓝空间中泛起的异色涟漪。

因为没有其他星系的牵引,星簇整体的运动是静止或匀速的。所以这些新生的星星不总是会毁灭,也有不活跃的、按照既定路径永恒经行、不会与这唯一的大型天体发生碰撞的幸存者。因为引力扰动的关系,不活跃的天体大多是小的,有小行星,也有彗星。

银球正是在一颗冰结的彗星上。

李明都刚刚到达弦。它就侧过头,发现了来自弦的注视。

它说:

“你还逗留在这里做什么?”

李明都并不惊讶。在第二次进入素覆盆的时候,许多球体拒绝了他的窥视。他对银球说:

“对我来说,在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银球说:

“也许别的星簇还有其他的门。你可以一个一个找去看。”

他说:

“如果这里没有收获的话,我会去下一个地方。倒是你,怎么一个人独行了。另一个银球呢?它不在吗?”

现在的李明都可以笃定那两个银球应属一类。

银球稍微地从彗星冰壳边缘往上飞了一些。

火舌冷却下来的物质比大多数人能想象得都要丰富,聚变的火焰制造了包括氧、硅、铁、乃至比铁更重的许多元素。但彗星本身的重力不足以支撑它的聚合,在类星天体的辐射风下,存在一层不薄的尘埃。

尘埃似的雾笼罩在银球的边缘。银球注视着弦。在它的视野中,弦上跳跃着蓝色的波。

“它去我们的‘故乡’了。在故乡里,‘我们’可能正在第三次的肇始、发展与重新建立,这需要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也许已经不会了,它会带来结果。”

肇始与发展听上去不像是在形容动物个体的词。

“那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银球轻微地自旋,变成了一个像是望远镜的长方体。

“我和其他在这里的球体一样,都对快子飞船的到来翘首以盼,想要亲临直面。”

李明都左右四顾,确实存在为数不少的球体在彗星附近等待。而当他顺着长方体的方向看去时,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校准光线吗?”

由各不相同的球体呆在星簇的不同角落,向着同一个方向——快子飞船的方向发出的光。他听说过这件事。

银球说:

“‘预言’是远处的预警,‘光栅’是近处的预警。”

“光栅……?”

这与他听说的不太相同。

但李明都并不急着询问。他抬头往那几道校准光线附近看去,同时略微转动了自己的茧。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它们彼此离得很远,看上去很稀疏,像是从昭阳放射的光明被微尘反射而成的虚影。

但随着茧的旋转,一道蓝色的帷幕披着李明都的眼前。在某种交叠中,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被重新赋予了颜色,天空顿时变成一道冰幕,横跨视野两端,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几乎穷盖了整个昭阳,流光缤纷,仿佛冰块折射阳光的七彩明亮。他立刻明白过来,他靠肉眼能见到的光线是在人类可见频段上同样发出了波。但在每两道广阔频段的光线之间,另有其他有限频段的光线。这些光线在可见波段上并不显著,对他而言,只能在茧的视野中窥得其一角。

“我听闻是用引力透镜来标记快子飞船。在快子飞船飞过时,这些光线也会随之扭曲。但是……引力波应该也是以光速传播的。那么这种效应能被我们观察的时候,快子飞船不也就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吗?”

“你说得没错,你肯定没听仔细或没问明白,而自己思考了。”

银球重新变成了一个球体,它靠在凹凸不平的冰壳上,与彗星相比也是无边小的一个小点,这个小点轻轻地弹动了彗星,彗星就往更边缘的地方飞去了。

李明都也不尴尬,认真倾听。他在弦上追彗星而去,同时仰望着冰幕。

所有的光线的末端像是交结在了一块,每一条线所蕴含的都是能穿透一个星系的力量。它们横穿的光年或许超过了过去大银河的直径。

“在这之间还有一道星桥中继。星桥会跨空间传递远方的景象,我们还是能比它到来更快地知道它已经到来了。”

银球说。

“怪不得……”这确实是天球经常使用的技术了,“那么,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景象呢?”

“前方的光线会发生扭曲。而后方的光线会追上前方的光线,成为前方光线中的一圈影子。”

李明都停止了自己的步伐。

也就是那个时候,第三次预警的波从天球发出,布满了整个昭阳星簇。蔚蓝色的火天幕里,到处是能量跳跃穿透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银球感应到他的动作,往李明都的方向看去。

它看到那个在弦中的蓝色倒影遥指着天上的一点,僵硬地说:

“是像这样吗?”

银球猛地从彗星起身,在瞬间的自旋中变成望远镜的形状,遥看天顶。就是那时,警报沿着弦越过了它们的耳帘。

整个他们相处的世界忽然变得渺小。从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线在遥不可及的末端像是波浪一样被荡开,又在不停生成。前方的光线与后方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像是同心环似的图案,犹如一条隧道。接着,一个光点从无限延伸的光圈中飞出,像是宇宙在昭阳的边缘呼吸。

那不是快子飞船。

那是天球真正用来定点的物质,它的静止质量为零,它同样以光速前进,它携带着信息。而在它的背后那不可视见的东西就是真正活着的、停留在活着的一瞬的、在穿越的、在搏动的、在时间中驻步的。

“它来了。”

黑球凝望着蔚蓝天幕外的一如往常的黑夜。

“渊”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它的造访就像它的前进一样无声无息,好似不曾存在过。

当时,黑球处在天球的边缘、黑墙的幕后。它从弦上离开后,故作镇定地对身边的红球说:

“给我最新的信息。”

红球观察着黑球。它知道某种决心和信心正使眼前的设计师激动、并且恐惧。它感受不到这两种情绪,只是在想:

“它确实是存在的,不是虚假的。”

物质可以藉由如光般行进而变得永恒。

那么它真的会是不变的吗?

而与一切随时会变化的东西,像是不同的存在。

大多的时代有后继的人,后继的人传承了前行的人的记忆,他们把那种记忆叫做历史。乐观的人认为这种传承永无止境。而悲观的人则想,总有一刻将再无后继的人,那一刻便能被叫做历史的终结。

但这是一个虚假的命题。因为终结是不会被记录的,除非还有其他的后继者,不论这个后继者是什么——否则终结之后,勿论谈论者,就连知晓者与记录者也不存在,那么是什么东西,什么思想在意识终结呢?只有宇宙自身吗?只存在一个永远不能被主观认知的客观事实吗?因此,对于人们而言,人们只能预言一个终结。

一个终结的时代,却像是永无止境的时代。

用李明都的时间来说,打前阵的球体采集信息并交由天球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情。光幕扭成漩涡,史无前例的大空洞在光幕中造成,但很快这种空洞也消失了。在它消失的时候,看不见的某种巨大的隐匿的东西已经距离昭阳非常之近,比直接观测所能意识到要近得多。

在这一时候,整个天球的弦网仍在正常运行,不过天球发布了一道命令,要控制运行的程度。

原先处在昭阳边缘的球体似乎多数志在理解“渊”,它们避开了预言的路径,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各处。而另外一部分球体的运动则非常奇怪,它们在这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反而离开了昭阳。满天内外的小点隐没于蔚蓝色的天幕下。整个星簇突然变得空空落落。那种先前让李明都产生幻觉的热闹消失了。

银球属于前者,它一直在调整彗星的位置,使得彗星处在一个引力平衡点。在这个点上,彗星会受到最小的吸引。李明都凭着弦呆在银球的身旁。

他问银球:

“那些球体怎么走了?”

银球说:

“首先是因为它们不在乎里面存在什么。其次是它们不想见到原来宇宙还存在这样的东西,所以它们走了。”

那时候,银色的球体和蓝色球体的倒影都在彗星的表面。彗星离昭阳的表面不远也不近。它像是行星围着太阳一样运动,表面蒸腾着微粒作成的雪花。星簇的物质无法进入茧,茧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雪花悬在它的周围,飘起又落下,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雾因为含有的元素的复杂而折射出霓虹般的光景。

李明都看着彗星上蒙着一层烟尘的银球,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问道:

“你希望里面存在什么?”

“我希望它的存在。”

这是它首先的回答。

接着,它说道:

“我还希望,它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银球的声音在转译中显得格外柔软。这种柔软,很长时间李明都都不能意识到其中真正的感情。在后来的一个黄昏,他再突然想起这件事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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