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开颅手术的后遗症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严重,共济失调加旋转复视,依旧看不清东西,走路不稳,但他没彻底瞎,也没瘫,已经是万幸。
漫长的恢复期里,他积极地做康复训练,急切想回到正常生活。
有时候强忍着眩晕感做康复训练,吐到浑身发虚汗,又会咬着牙继续。
方纪淮经常会来家里看他,一次次跟他说不用着急,安慰他这些后遗症以后会慢慢恢复的,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忽而有一天,方纪淮再来看他的时候,很是欲言又止。
江祁云视力恢复的不好,走路还是有眩晕感,他不耐烦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彼时也就二十来岁的方纪淮,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祁云,我在瑜城看到温姨了……”
江祁云听到‘瑜城’这两个字,就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从生理到心理上都产生了不适感,那是一种近乎将他覆灭的愧疚感。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产生了联想。
“在哪里看到的?”
方纪淮听着他一下变得冷厉的语气,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又被他呵斥了一声,这才犹犹豫豫说了出来。
“在瑜城的安都医院,我在那里实习,温姨会定期去看一个病人,我已经看到过两三次了,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那个楼层就住了她一个人……”
话至此,方纪淮打量了下江祁云的脸色,又停了下来。
江祁云冷声道:“说下去。”
“……就,那个女孩怀孕了,而且看月份就快生了。”
方纪淮不知道江祁云在瑜城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好像突然性情大变,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和陆清黎分了手,整陆清衡家里还是下了死手整。
他在安都医院看到温姨去看那个女孩,他是死活都不敢往江祁云身上想的。
他们这个岁数有想法再正常不过,早就是成年人了,但要说搞大别人的肚子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情……
这么多年的发小,他清楚江祁云的人品。
江祁云不是那样的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那般。
良久后,他终于出了声,“叫什么名字?”
江祁云的声线冷淡到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那双深眸里像是翻涌着惊涛骇浪。
“姓林,叫林什么槿,就是木槿花那个槿,中间那个字我有点忘了。”
……
那天方纪淮走后,江祁云把房间里砸得满地狼藉。
江博尧和江琼蕴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家,就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以及在门口不停敲门的江夫人。
“祁云,你开门啊,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别吓妈妈啊……”
江博尧和江琼蕴对视了眼,他即刻冷声吩咐道:“砸门。”
房门最终被保镖砸开。
满室狼藉的房间里,江祁云就那么随意坐着,看起来一切都平静。
只是当他抬眸时,众人看到了他满脸的泪痕。
江祁云从小到大都是被长辈宠爱的天之骄子,他那么骄傲一个人,就连自己生病时都没有露出这么无措且悲伤的神情。
他周身萦绕着巨大的落寞与悲伤,好似徘徊于深渊边缘,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他看向自己的母亲,目光平静到极致,却也沉到了极致。
“妈,她的生日在八月底,现在不到六月,她还没到十九岁。”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她明明有那么灿烂美好的未来。
江夫人一下就反应过来他知道了什么,她心疼的走上前替他擦眼泪,“祁云……”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留下那个孩子,无疑是对他们有利的,一直瞒着他,就是因为知晓他这心高气傲的性子是接受不了的。
他狭长的眸子微垂着,眼底尽是凄冷晦涩。
“妈,如果我坐牢,那是我罪有应得,可现在,我怎么才能心安理得过下半辈子?”
无数个晚上,他都在后悔为什么要为了那一己私念锁上了那扇门,娶了陆清黎又怎么样?
会比现在背上一辈子的枷锁更差吗?
说到底,他就是个自私自利且罪孽深重的人,和他讨厌的那些人也没什么两样。
江祁云没有指责母亲任何一句话,他知道母亲只是为了他。
他站起身,走到父亲江博尧面前。
如果说以前他对自己的父亲还存有些亲情,在此时此刻消失殆尽,他的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我没死,所以我会跟你那个儿子争到底。”
那个私生子叫江怀谦是吗?
以后不会让他有一天舒心日子。
……
夏天,沉寂的江家宅院里,多了婴儿的啼哭声。
有好几次江祁云都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又过了一阵子,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是那个孩子被带回来了。
在一个月后,母亲抱着那个孩子走到他的房间,言语里是许久未见的喜悦。
“祁云,你爷爷给孩子起名字了,他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你抱抱他吗?”
江祁云的神色清淡,语调亦是平漠:“我不会管他,他有你们就够了。”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和这个孩子相处。
江家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重新变得有了生机,所有人仿佛在一夕之间都忘记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而他不会忘,也不想忘。
那仿佛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未被吞噬的良知。
再后来,在他近乎苛刻的康复训练后,那年冬天他搬出了江家宅院,那个新年他都没回家过。
也不怎么愿意回家,不想看见那个孩子,也不想面对那个虚伪的父亲。
而江怀谦,成了他满腔恶意最大的宣泄口。
他开始研究江怀谦喜欢什么,在意什么,毁掉他在意的,拿捏他的软肋。
自那天起,江祁云变了。
他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自私,冷漠,势利,虚伪,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不择手段。
……
第二年冬天,江老爷子亲自上门做说客让江祁云回家过年。
那时他已然能够带着轻佻的笑容,语气轻松地应下。
好似依旧是那个骄傲的大少爷,只是他的眼底带着讥诮,薄凉如雪。
从去年开始,江祁云就觉得盛州的冬天格外的冷,这一年亦是如此。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公司的项目上,即使别人都休了假,他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那天傍晚下了雪,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坐在阳台的廊下出神的坐了许久。
有人和他说过,瑜城偏南方,冬天鲜少下雪。
瑜城也没有海,她也没看过海边的落日。
江祁云没有勇气也没有立场去打听她过得好不好,只能默认她过得好。
她会往前看,她会忘掉他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她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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