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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刑,看招是不招?”
衙役们又好气又好笑,极熟练地将棍子套到谢济世腿上,用力一收。那谢济世是个文弱书生,脸色立时惨白如雪,略一挺,大叫一声:“你夹死我吧!——指使我的是孔子、孟子,还有圣祖爷——”他一下子就晕绝过去,口中呢呢喃喃还在咕哝,听时,仍旧是在念诵康熙的庙号,众人只好仍复起身聆听。
“不能再用刑了。”孙嘉淦离座,看了看昏晕不醒的谢济世,对高其倬一揖,说道:“我要回去写本,保这几个人。”又对弘时一躬,便退了出来。弘时从大堂里追出来,扯住正要上轿的孙嘉淦,说道:“嘉淦,我最知道你的。从容一点,别急着动手,更不要蛮来。皇上这些天气性不好。”孙嘉淦瞟了弘时一眼,客气地说道:“多承三爷关照。这明明是个文字狱。我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个案子,我另外还有许多话要陈奏持上的。身为都御史,我也不敢看着皇上的气性说话。谢谢三爷。”说罢也不回衙门,也不去畅春园,一径赶回府里索了笔砚就拟奏稿。
大理寺刑询李绂一案,李卫和弘历却奉旨和曾静在养蜂夹道对话。曾静被逮之初,深恨张熙卖师,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一言不发的。湖南巡抚因为本省出这样大逆造反的案子,被降二级留用处分,他把曾静抓来后也不审问,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凉水送回监狱囚起。四天下来满身疮痕血疤,又腹泻不止,把曾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求死无门求活无路。又过几天,张熙由青海解到四川。圣命又到,命俞鸿图交任复京另委要差,顺途解押曾张二犯到京。俞鸿图带着张熙同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一把干柴一样了。
那俞鸿图却甚是通达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师徒合囚在一间房里,由着他二人翻脸吵闹一夜。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来劝,又带着郎中给曾静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亲自灌汤侍药安排饭食衣着,一直到解押起程,绝口不提案情。一路上关防看押,也是内紧外松。殷勤将息着,连护送的人都改了长随衣着,一口一个曾老爷张老爷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办,形同厮役皂仆。俞鸿图和他们同处一车,偶尔也说学文章词赋,打打棋谱什么的,十几天下来,居然“老俞”、“老曾”、“小张子”地叫起。眼见京师渐近,俞鸿图脸上便露出愁容,无缘无故地还时而对着车角抹眼泪儿。二人开始也不以为意,见得多了,不免诧异。曾静忍了几天,不自禁问他:“俞大人,您这几天忽忽不乐,是因为雪大路难走么?”
“雪大有什么不好?”俞鸿图掀了掀驮车窗望着外头道,“这雪天只要不冻饿,读书人没个不爱的。你们看,前边那个土丘,就是燕王的黄金台,绕过这道弯儿,一条冻河过去,就是京师驿站潞河驿。去日苦多,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动情?”
两个人顺他目光向外看,但见六出缤纷雪花如绵,远村近廓树头塘坳一片玉砌冰凿世界,带着雪挂的老柳枝浑如梨花怒放,轻轻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曾静喟然一叹,说道:“这是造化驱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一路我只能聊尽友谊而已,凭我俞某人,断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鸿图先把前途说到二十分无望,死死地绷住嘴,让两个人绝望到无可奈何。足有移时,他才又说道:“这一路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刀绞似的,可又无法可施。你们写的那封信,气得皇上几夜没睡,生怕你们死在湖南,所以才叫优礼送来北京。但一路相处,我觉得你们不过是误入迷途,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曾静和张熙的“决心”早已在俞鸿图的软功下被暗地销蚀,此刻被他如簧之舌连推带拉如弄小儿,早已听得痴了,只是还放不下脸来询问“办法”,只低下头叹息流泪。
“谁叫咱们有缘朋友一场呢?”俞鸿图目中幽幽放光,由车厢移动着身子,仿佛陷入极度的深思,徐徐说道:“现在要想活命,我苦思百计,都不中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曾静和张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约而同问道,问过之后又都觉失态,不禁又都红了脸,低下了头。
俞鸿图满心得意又为雍正立一大功,却装作愁眉苦脸,手撮着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张熙和岳大将军有兄弟之盟,誓同生死。皇上爱重岳钟麒军门,他又领兵在外,最忌切口。你们一定要记得这一条,要多称赞岳大将军忠义节行,提醒皇上。”他轻咳一声,“皇上是个强性子人,你们要服输,输得心悦诚服,不能带出半点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会觉得你们戏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悦诚服,皇上觉得你们顽石可化,就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也拗不过皇上。”见二人连连点头,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样,自以为已经吃准“圣意”的俞鸿图又有点犹豫,因一笑说道:“事已至此,大错铸成,苦劳焦思也都是尽人事而已。还要看天命,看你们的运气。你们照我说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此刻,面对上座的弘历和李卫,傍坐着的俞鸿图,还有刑部侍郎励廷仪,曾静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龙旁边,挖空心思奏对雍正的问话。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万一是上了俞鸿图的当,服了软,低了头仍旧不饶,那才真叫“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个人,一个个皆都表情严肃刻板,没有一点笑意。不由心里一寒,身上一颤。
“旨意问你,”弘历问道,“你在上岳钟麒书内云‘道义所在,民未尝不从;民心所系,天未尝有违。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业,以参天地而法万世者,岂有私心成见介于其胸?’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为天命民心所归么?还要讲这个话,是何所指?”他睨一眼这两个活宝,一个冬烘糊涂,一个顽钝无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模样,半点灵爽之气也无,不禁厌恶地别转了脸。心想:皇阿玛还嫌国家朝廷事情少,和这样的蠢材大费唇舌,还要著书立说!思量着,曾静叩头回道:“弥天重犯这些话是泛说。弥天重犯生长楚边山谷,本乡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没有个达人名士在朝,实是孤陋寡闻之极。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盖世,开创王基。太宗文皇帝继体弘业,统一诸国;世祖章皇帝建极定猷,抚临中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聪明,恢弘前烈,已极礼明乐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归。从前弥天重犯实实蹈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于圣世。”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看了一眼俞鸿图:能在几天里调理出这么一对犯人,也真是一员干吏。他似乎高兴了一点,挪动一下身躯又问:“旨意问你:书信内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禽兽之名,是因为居处荒远,语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并不是生于中原就叫人,生于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说的,中原只生人类,为什么猪狗马羊比人还多?就是人类之中,还生出你这等叛逆狂悖,沦丧天良,绝灭人理,禽兽不如之物来呢?”这是异常痛快,刁毒犀利的问词,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历此刻的意。因问过之后啜茶跷足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曾静。曾静听得一怔,想起俞鸿图谆谆告诚,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耻心。羞耻之心泯灭干净,什么话都能说得畅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泪来,崩角叩头道:“这都是弥天重犯读书减少,义理不能透彻,错以地域远近划分华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恶分华夷的缘故。圣祖爷殡天诏书到,就是我们那深山穷谷,百姓们也奔走悲号如丧考妣。弥天重犯冥顽无知,也曾废食辍饮恸哭号涕……”他泪涔涔地,涨红了脸略一顿,“但在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圣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万众?只因为一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了经书旨要,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今日才知《春秋》这一说,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龙兴情形天悬地别。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夷狄,华夏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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