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刚至二门,高福儿迎进来禀道:“四爷,海关道陈天顺求见。说是奉四爷宪谕,回说买粮用钱的事。”胤禛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戴铎。戴铎忙道:“邬思道吃醉了酒,就是这会子去,也不得好好说话。不如明儿我陪主子去,消消停停就把事情办了。”胤禛皱着眉怔了半日,也只好罢了。
胤禛一晚上没好睡,邬思道沉敏机辩、才智犀利的影子一直在心里晃漾。他虽没有和戴铎多谈,但酒楼一会,已下定决心,非把这个邬思道笼在自己袖中不可——皇阿哥之间权势倾轧,机械万端,他太需要一个这样的策士智囊随身谋划了。矇眬到鸡叫才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胤禛一骨碌翻身起来,赶忙洗漱了,略用了点点心,便叫上戴铎高福儿,换了便衣迤逦奔虹桥南的培鑫客栈。店主听说是找邬思道,拍手笑道:“爷们来的太不凑巧!邬爷今早天不明就算了房钱,叫小的觅船,说要去瓜洲渡游玩几日,再到北京看个亲戚……”几句话打发得他们主仆三人都愣了。高福儿见胤禛阴沉了脸,笑着道:“爷也是的,我还当是个什么人物儿,姓邬的不过是个孝廉,这样儿的篾片相公要一把有五个,要两把——”他话没说完,胤禛盯了他一眼,下头的话竟生生憋了回去。戴铎忙道:“四爷,您别生气。这事怨奴才不会办事。禀爷一句话,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包在我身上,到北京我把他请到爷府里!”
“怎么见得?”
“说来话长了。反正这会子没事,我们陪四爷人市上看看,我给你说说静仁先生的故事儿。”说着三人慢步向西走着,戴铎叹道:“您看邬思道待人冷冷的,其实也是个痴!他有个姑父叫金玉泽,当年纳捐在南京虎踞关,补了个千总的缺。邬思道中秀才,邬老爷子寻思,乡试反正要去南京,就写了封信给金玉泽,叫邬思道去姑父家读书,就近儿应试。
“邬思道在燕子矶下船。他头一回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呆头呆脑地,就急着先游了莫愁湖,又逛了夫子庙。那日四月初八,佛诞日。夫子庙人山人海,烧香的许愿的善男信女挨挨压压挤得满街都是。邬思道顺着秦淮河,一手擎着一包炸蚕豆,一头走一头吃着观景致。因不知哪个糊涂老爷在桃叶渡上竟架了座桥,邬思道见了笑得前仰后合。刚说了句:‘这个蛇足添得有味儿!’不防一头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闺女!”
胤禛想着当时情景,不禁抿嘴儿一笑。
“那女的是进香才回来,一门心思的虔敬我佛。当着众人和个年轻男子撞得这么结实,顿时羞得脸红到耳根上。”戴铎笑道,“当时引得周围闲人哈哈大笑。这个说是‘蓝桥会’,那个说是‘撞天婚’,‘欢喜菩萨’,‘风流道场’……插科打诨一片声胡嘈。那女孩子羞急了,一巴掌打了邬思道个满天花,挤开人缝儿一溜烟走了,炸蚕豆撒得满地都是。
“邬思道只好自认晦气。捂着打得发烧的脸往虎踞关,寻了半日才找到金玉泽下处。叩着铺首环敲了半天,那门‘吱’地开了半边。邬思道一看,开门的正是方才掴了自己一掌的那位!顿时两个人都傻了……”
胤禛听得哈哈大笑,说道:“敢情是他表妹?”
“是表姐。”戴铎忍笑接着说道,“邬思道愣了半晌,刚说了句‘这是金玉泽家么?他是我姑父……’那姑娘双手一捂脸,说了句‘皇天菩萨’跑了。
“邬思道只好自己蹭进去见姑姑。姑姑乍见他来,一把揽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我的老天爷,可见着我娘家的人了!儿呀……如今出落得这样了……一会儿你姑父下值就回来——凤姑,凤姑!快过来,你看看谁来了……’”胤禛笑得泪眼汪汪,捧着肚子道:“好……好!她来不来?”“她哪里肯来!”戴铎笑道,正要往下说,忽然前头人市上闹嚷嚷的,还夹着一个男孩子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声,惨厉得叫人心里起栗儿。三个人顿时都敛了笑容,顺着哭声走过去。
这里已经是虹桥人市,其实并不喧闹。一街两行错三落五到处是高粱秆搭起的窝铺。从宝应、山阳、龙王庙一带逃来的难民,个个面黄肌瘦,有的三块石头架着煮白薯刺菜,有的烧干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还有用毛巾裹着冷饭团子啃……乌烟瘴气的,散发着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煳不是焦煳的怪味。靠墙一群闲人围着,一领草席直挺挺裹着一具尸体,只两只脚露在外头。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蓬头垢面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后晌你还好好的,是吃了什么了?……你就不言声儿去了?娘死的时候怎么说来,你不记得了……叫你照应我!……你不管我了,就这么走了……呜……”
胤禛双眉紧蹙,还没走到哭尸的人跟前,早有个人牙子瞧他是主儿,扯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过来,一边说一边比划:“哎,这位东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积福行善的菩萨心肠!要买个孩子使唤么?您老明鉴,这买人也是有门道的——发为血余,齿为骨余,一要看头发,二要看他的牙!您瞧这女娃黄瘦,那是饿的!您看她这一头发,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开那小姑娘的嘴,说得唾沫四溅:“糯米细牙咬金断玉——十五两怎么样?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就狠心赔个血本,也得叫她去个好人家!十两!十两怎么样?”
胤禛方才被戴铎讲故事逗得刚刚高兴一点的心情被这里的人间惨景洗得干干净净。惦着那边的哭声,他低头看了看这丫头,相貌也还端正,黄瘦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撇着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胤禛心头一沉,回头对高福儿道:“买下吧。”说罢便踱到那群人旁边。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哑了,乌眉皂眼的,张着两只手乞求:“大爷们哪!谁买我,谁买我?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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