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秘境之中人人白日里都戴着面具,他看不出对方神情变化,也不知他话中真假。
“自我在这幻境中睁眼的第一瞬,我便感觉心中焦躁异常。”时轶缓缓道,“但白日里,这份焦躁还能勉强压下。可到了夜间,便……”
他顿了一下:“便觉得有杀意自心中而生。”
谢长亭皱了皱眉。
他问:“你当真不是这境中妖魔?”
“……”时轶啼笑皆非,“若我便是妖魔,我自己怎会不知?”
谢长亭想了又想。当下境地,他应当选择信任对方。
他道:“于是昨天夜间,你便独自出了结界,又因神志不清,弄伤了自己?”
“是。”时轶道。
“那你背上的纹路又是什么?”
这会时轶停顿了片刻。
“纹路?”他笑了笑,“不是纹路。只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罢了。”
伤?
谢长亭愕然。
这几乎将他方才所想全部推翻——他本以为,时轶于夜间出现焦躁之态、甚至滋生杀意,是因他体内妖族血脉受到了秘境中的某种影响。
时轶见他半天没开口,便问:“你以为这是什么?”
谢长亭:“……”
难道时轶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并非半妖,体内更没有什么妖族血脉?
可如此之多、形容可怖的伤痕,至今都未曾愈合……时轶今年想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他曾经又是经历过什么?
等等。
伤……
他的视线在屋中来回扫过,最终落在那只被他砍下来的、带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的木制右手上。
谢长亭脱口而出:“都是伤?”
时轶:“?”
“玄鉴真人所说的,每个人身上独有的‘特征’,莫非就是他身上留有的一些伤痕?”谢长亭喃喃道。
时轶静了静。
他问:“你为何要这么说?”
“什么?”
“难道你身上没有?”时轶紧紧盯着他,“我以为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谢长亭一愣。
他身上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异状,更没有陈年旧伤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身体某处。
见他不说话,时轶道:“看来的确没有。”
“对了。”他望向桌上的那只木手,忽又说道,“你说我‘我也路上遇袭’——‘也’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就算他不挑谢长亭话中的字眼,他刚回到院中时,谢长亭也正把叶霜的佩剑自傀儡心口处抽出来。
他便一五一十地将有人借助傀儡闯入结界,自己认出对方是赵识君、于是假扮叶霜将其击退的事告诉了对方。
时轶一面听,一面从软椅上站起,慢慢走到木桌前,拿起那只木手来,端详片刻。
他问:“你如何认出他是赵识君的?”
“伤。”谢长亭答道,他看向木手,“这剑伤……我认得。”
时轶一语中的:“是你留下的?”
“……是。”
时轶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谢长亭。”他说,“你可知这伤是什么意思?”
谢长亭不解:“这伤中还有其他含义么?”
时轶悠悠答道:“我原先也以为,它既然是每个人身上的特征,应当只是一道用于辨别身份的伤痕。”
“可细细想来,修真者一生受过的伤何其多?又为何偏偏只留这一处伤?其余人的暂未知晓,洪朗的伤是我前些日子刺伤他的那一剑,你那位姓叶的同门的伤在右肩,你可知那是何时留下的?”
谢长亭回忆一阵,犹豫道:“可是鞭伤?”
“是。”时轶道。
谢长亭眉头一蹙:“我知晓此事……听说叶霜曾因思念父母,偷偷下山,被他师父知晓此事后,将他拦下,并罚七十二鞭。”
他说着,心中已隐隐约约间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问:“那你呢?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
时轶安静了片刻。
“是魔障。”他淡淡道。
魔障。
自心而起,欲壑难填,大瞋大喜大悲。
谢长亭怔愣在原地。许久,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时轶为何要问他,可知此伤有何意。
——不过是当年论道一剑,竟能成你赵识君数载心结,让你日思夜想、心起魔念。
时轶拿着木手去院中走了一趟,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摊药渣中为它寻了个好去处。再回来时,谢长亭仍被思绪困着,难解难分。
他很安静地立在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流离谷出神。窗外便是凡尘俗世,他却不曾融入其中半分。
时轶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想,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不为魔障所困?
这世间诸多爱恨嗔痴,都那么沉重地落在他一人身上,却纷纷如雁过无痕、来去无踪。
最终时轶还是出声打断道:“我将结界全封上了,现下任何人不可自由出入。”
谢长亭回过神来。他一下回头:“我舅舅他还在外面。”
时轶:“……他在外面?我不是说过不要随意出入结界吗?”
谢长亭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说昨夜死了人,你又不知所踪,所以他信不过你吗?
他只能说:“他去佳味轩了。”
时轶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去看那三人尸首了?”
谢长亭点头。
“何时去的?”
“巳时左右。”
时轶瞥了一眼屋外的日头。
“我巳时后从佳味轩过,同样看了那三人尸首。”他道,“当时有四人在附近,你舅舅并未在其中。”
谢长亭:“你是说他并不在佳味轩?那城门处呢?”
时轶摇头:“城门处一人都没有。”
谢长亭心中一紧,转过身来,一把便抓起了桌上佩剑。
“你要去找他?”时轶问。
“他离开前,我曾偷偷在他身上下过追踪术。”谢长亭道,“若是他不见踪迹,只要循着法术便能找着。”
时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目光落在那佩剑上:“这是谁的剑?你那同门的?”
“是。”
“给我。”时轶却说。
谢长亭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佩剑丢给了对方。
却见时轶解下自己腰间佩剑,朝他丢了过来。
谢长亭接住无极:“……?”
修道者,本命法器不可离身,更不可将其交给他人使用。
否则对方一旦心生歹念,只要对本命剑稍动手脚,便能重伤剑主。
除非……对方是你极其信赖、可托生死之人。
谢长亭心中滋味莫名。他的手甫一抓住无极剑柄,就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触感。倒并非是剑身过重,而是剑中似乎充盈着某种无形的、颇具质感的物事,瞬间便缠上他手腕。
上回自己将它时,并未有过这种感觉。
本命剑当与剑主心意相通,无极境界应当与时轶相通。难道说在这短短的七八日内,时轶修为又大有提升?
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修行真有如此容易,那普天之下,又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大能陨落于修行路上?
谢长亭愈发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似乎是不该与之牵扯的角色。
他问:“为什么给我?”
“拿着用吧。”时轶一面说,一面将叶霜的佩剑丢在一旁,“它会护着你的。”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但最终并未开口。
——只是看着,忽然有些不喜欢你拿着别人的剑。
谢长亭一愣,追问道:“那你用什么?”
时轶抬起手来,摸了摸颈间细布。
他转身出门,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用不用剑,于我而言,已无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还有3+4更,来晚了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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