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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章(第2页/共3页)

一万多块钱了。寄钱的人还是没有留名,而且每次都是变换着地点寄的,不留名,或者是一个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汇款用过的名字有钱应芬、张兰、魏开英、黄秀……那钱寄的次数多了,给人的怀疑就是这钱的来路不正。村里人常常为此而挤眉弄眼,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冯敬谷是何等人,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在家要冯婶将钱想办法退回去,在外则吹胡子瞪眼睛,谁说一个字就举起榔头样结实的拳头想揍人。可冯婶根本没有办法,被冯敬谷逼得眼睛里露水花花,就是没有办法还出去。后来,只要是听到有他们家汇款的时候,一家人紧张得仿佛房子着火、山洪暴发。那钱,就更不想动它了。

现在,冯敬谷跑了好些家,纸烟抽掉一包,好话说尽两筐,时间磨掉半夜,嘴上起了凉浆大泡,却一分钱也没有借到。冯敬谷在牛厩里转了好几转,拍拍牛背,回屋睡觉。

他主意已定。

冯维聪躲在里屋里听到了爹妈商量钱的事。爹妈为了他们读书,这样凑钱、愁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爹妈的商量、争执,以至于由此展开的争吵,像刀在他的心尖上切来割去。那刀是钝刀,或者根本就没有口,划来拉去,让他内心生疼无比。他的伤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血流走得越来越多。他感觉到自己脑袋爆裂,心脏里的血都快干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累赘,死死地压住爹妈,致使他们喘不过气来,过不上一天好日子。爹妈也就四十多岁,却饱经风霜,满脸皱纹,骨瘦如柴,勾腰驼背,一眼看去,那样子像是六十挨边,可怜。

整个下午,他没有出门。这个家,顶上像是压了重重的锅,黑黑的,看不到头。

热头西斜,云的颜色开始发黑。他看了一回牛,摸它的角,它的头,它的背,它身上黑白相间的花斑。它轻一下、重一下地呼吸着,不停甩动着尾巴,用角轻轻地抵了他两下,表示亲热。

他背一个空空的竹箩,手里提一把镰刀,出门。冯婶说,聪儿,都晚了,你还要去哪?冯维聪说,我割草去……呃,谷穗上长虫了,让爹去买点敌敌畏回来喷一下。冯婶说,还没有听说这几天谷会生虫,我们碓房村的稻谷可不兴喷药……

冯维聪脸有些变形。他说,妈,我是骗你不成!腻虫,黑压压地全糊满了穗头,看着就有收成的了,你成心要放给虫吃咯?

冯婶说,敌敌畏还有,放在木柜下面的,那是打菜花虫的,要喷你爹会喷,不用你管。呃,药在木柜下。冯维聪说,花牯牛才五岁,正当年,你们不要卖掉它。冯婶说,谁卖牛啦!你管啥闲事,看书去!

冯维聪哪有心思看书,一个人低头出门,往田里走。八月的稻田,绿里透黄,稻穗扬花刚过,谷壳里开始灌浆,穗头渐重,有的开始偏头,微风一吹,就摇头晃脑,像是背书的孩子,记住了,就有些卖弄,背不了,就躲躲闪闪。

田埂上,嫩草疯长。好多作物,汲够营养,拼足了力,争取在秋天来临之前再长一气。冯维聪在柔软的草埂上坐下,稻的清香、各种草的味道弥漫过来,将他缠住。冯维聪猛吸两口,他看了看天,如果有条路可以通天,如果他可以一直往上走,那天的另一边,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走到?

他闭上眼,睡了一会儿。有蚂蚁爬过他的脸,有小虫钻进他的衣服,痒痒的,睡不着,起来,往手心里吐了口水,拾起镰刀,开始割草。

唰唰唰,嫩绿的草叶在锋利刀口下纷纷倒伏。

太阳落山很快,冯维聪割得更快,月亮从东山口拱出来之前,他割了满满一背箩又嫩又绿的草。回到家,他给牛上了草,牛大口大口地吃,绿色的草汁从嘴角边漫出,他拍拍牛背,眼睛模糊,眨巴一下,眼露水包不住了,就落了出来,滚过腮帮。

这天夜里,冯家有两个男人整夜没睡。夜鸹子什么时候飞过,露珠什么时候开始,自白杨树上往瓦背上落,星星什么时候出来又隐退,他们全清楚。

树叶上还挂着露水,麻雀们还懒得出窝,冯敬谷就早早起床。踩着一地的潮湿来到万礼智家门口时,正好有一缕阳光从东边的山巅上落下来,把临东的树木和房角都照得通红。冯敬谷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对于借钱便有了信心,在敲门的时候,用力比较大。万礼智家的门宽大,厚而且很结实,前些年从山里采伐木头时,冯敬谷就参与了的。当时,碓房村的男劳力全都去帮万礼智,从三十里外的林场里选了上好的化桃木运来,冯敬谷花了十天工夫打眼穿销、雕花刻木认真做好的。化桃树木质结实,细腻红润,不容易沁水腐烂,那道门应该是碓房村有史以来最好的木门了。

门还是没有开,里面也没有一点声音。冯敬谷用力更大,将门敲得山响。万家的黄狗奔了过来,从门缝里对着他咆哮,牙齿将门枋啃得咯吱咯吱。这时的院内喧哗无比,像是赶街,像是办红白喜事,像是娶亲,像是祝寿,又像是什么也不是。冯敬谷听到狗咬,就不再动。狗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动静,它也就没有动静。冯敬谷听了一会儿,白杨树上一滴晨露,落进冯敬谷的脖子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伸出糙裂的手擦了擦,才想起自己的急,又敲门。他这下举起的不是手掌,而是拳头,不想拳头就打在了门环上,将手硌疼。门环铜铸,虎的图案,虎耸着耳,龇着嘴,瞪着眼,好像面前的人都是借它的白米还它的粗糠一样,露着要吃人的威严。冯敬谷也不管它,干脆一把抓住铜环,将环在门上猛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院子里好像安静了下来。院里静下来后,“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这声音沉闷而坚固,像是舂碓。门开了,冯敬谷脚刚跨进一只,就给人一把抓住衣领,提住。

那人说话了,那人是万礼智。

万礼智说,你啥子了!

冯敬谷干焦了一夜的嘴巴开了裂,一说话就疼。他说,我……

万礼智说,有屁就放,你不知道老子事多!冯敬谷说,借……

冯敬谷话还没有说完,万礼智愤怒的眼睛鼓了起来,他紧了紧冯敬谷的衣领,再用力往上一提,猛地一搡,冯敬谷支持不住,就跌了下去,屁股重重着地。冯敬谷跌下去,头还昂着。

万礼智说,我家这样重大的事,你还说绝……冯敬谷说,别……估计是冯敬谷的嘴巴有些木,说话不清楚,让万礼智听到的还是绝字。万礼智说,你大清早三番五次说我家绝,你狗日的家才绝!冯敬谷伸手阻拦万礼智踢过来的脚,哪里挡得住!万礼智的大头翻帮皮鞋在他的身上撞来击去。他只好缩回双手,紧紧护头。

头要紧,头比一切都重要。一顿好打。

头晕目眩,满脑金星,真是一场可怕的打击。冯敬谷也不知道是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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