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听人说,这两日便是老家主祭日,他心情不快,常在后山饮酒。”
赵霓裳于是呢喃:“老家主祭日……”
她慢慢想,这倒是个极好的日子。
何制衣得宋元夜亲命负责为宋兰真制羽衣的事后,整座绮罗堂的气氛便骤然一变,无数双眼睛都不免盯着赵霓裳。然而赵霓裳竟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只有这日深夜,人人都已熟睡,她如一道幽影般,从自己房内出来。
为宋兰真制的羽衣已成了大半,就挂在织房的正中。
深蓝浅紫的羽毛被细密的针脚盘绣起来,逶迤地垂在地上,铺开雀屏似的一片,当真使人耀眼惊叹。
赵霓裳立在近前,看了片刻,眼底没有半分波动。
她只随意将手中火折往那羽衣上一扔,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转身离开,任由烈火在她身后将那羽衣吞没,舞作妖魔。
这时候,宋元夜还在后山饮酒。
只是旁人越喝越醉,他却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颓唐,于是看着一天月明,从亭中走出,想自己闹够了,也该回避芳尘了。
没想到,才顺着山道下了两步,便听得一阵低微哭声。
他还没太反应过来,就迎面被一道身影撞上。
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那被他扶的人,却似乎吓了一跳,连忙缩手退远,苍白的脸颊在山月下清晰地显出两道泪痕。
“是你?”宋元夜认出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她来,脑袋昏沉间只觉讽刺,“不过是才将你的事务交由旁人,便值得如此伤心,大晚上还寻来找我理论么?”
那与他撞上的人正是赵霓裳,只是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我不是……”
然而不等她说完,宋元夜已自嘲一笑:“你没有做错什么,提拔你的是我,你从没主动要过;一句话不让你再制羽衣的也是我……便你有几分怨言,心生不快,也没什么不对……”
他似乎倦累了,又不想回去了,竟随意在旁边坐了下来。
山石前面,便是飞瀑水潭。
宋元夜仿佛不再是宋氏少主,只是静夜里一个借酒浇愁的人,一心沉在自己的失意中,连身后人的神情都未关注。
赵霓裳便在心中想:你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一句话。可你的一句话,一给一夺,害死了我父亲,也杀死了迦陵频伽!
只是恨意越深埋,神情越诚恳。
她望着前面宋元夜的身影,轻声道:“少主误会了,我只是恰巧经过此地,想趁夜去后山谷里祭扫家父坟茔。自然,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快。您提拔我为绮罗堂副使,本就是天大的恩典,是霓裳从来也不敢想的。如今失去了,也不是坏事。父亲曾教过我,人当知足……”
宋元夜不太入神地听着,只重复了一句:“父亲?”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注定有许多的回忆会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勾起。
赵霓裳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似乎以为他是询问自己,于是走过来:“是,我父亲,就是以前绮罗堂的赵制衣,您应该不认得。但他为宋氏制过许多好看的衣裳,我制衣的本事,也都是他教会的。他人很好,在世之时,也很关切我。您……您是也想起老家主了吗?”
最末这句,像极了在打量过他神情后,小心翼翼问出的话。
宋元夜忽然闭上了眼。
赵霓裳却轻叹:“能教出您和兰真小姐这样厉害的人,老家主也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宋元夜想,若是换了往常,他是断断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小侍女说话的。
可或许,这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自己与妹妹争吵尚未和好,满腹心事无人倾诉;又或许,是赵霓裳也没了父亲,自己和这个小侍女之间竟有一分的同病相怜……
总之,他忽然很愿意有个人说话。
只是,很了不起的人?
宋元夜垂下头,看着水潭里被飞瀑溅碎的月影,心中只有惘然:“再了不起的人,死时也就是那样。阵法也好,筹谋也好,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可得到得最少。临到头来,也会后悔,会怨憎,会怅恨……都是一场空罢了,再厉害有什么意义呢?”
赵霓裳静静看着他,眸底似有光华闪动。
宋元夜看她一眼,便道:“我看起来很没用,和别的世家子弟不太一样吧?”
赵霓裳竟轻轻点头:“和兰真小姐的确不太一样……”
宋元夜于是笑出声,于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时觉烈,入喉觉苦。
有些话,对着妹妹,他是不敢讲的;可对着这小小一个侍女,又有什么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样。我也想,拼尽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样。只是,偏偏做不到……”
父亲临死前,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牙关因为旧伤复发而战栗,却发了狠似的要他们发誓:“你们记住,死死地记住,爹爹没有做到的,你们可以完成。一定要、一定要齐心协力,重振宋氏……”
那是鉴天君宋化极啊。
宋氏的家主,半步大乘的修为,以绝妙的阵法享誉天下,智计卓绝,兵解道消之时全无得道的安平,竟只有无尽的执念与苦痛!
他身去之后,宋氏便交到了他与妹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手中,纵使出身世家、开慧极早,如此复杂的局面,也绝非他们能应对。
起初时,一切如常。
家中仆役照顾他们并无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次,妹妹外出淋雨,不慎染了风寒,总是咳嗽。他想起上次王命来家中玩时输给他的暖玉,于是半夜里起身,刚将那块玉放到妹妹手中,便听见外面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担心:“拿这么多,不会被发现吧?”
另一人笑道:“不过两个小屁孩儿,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数,能知道什么?拿就是了。再说,我前阵子已经巴结好了贺长老。如今这宋氏的局面你还没看清?贺长老渡劫期的修为,贺家又是最庞大的附族,挟这两个小娃娃号令宋氏,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咱们多拿些东西,回头孝敬他们,将来才有好日子……”
黑暗里,只见外头两人贼老鼠似的偷拿东西。
那一瞬间,宋元夜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大声叫破。
但一双纤弱的手,从后面伸来,将他拉住的同时,也捂住了他即将发出的声音。
那双手尚因为高烧,有些发烫。
宋元夜转过头,就看见了妹妹兰真在黑暗里那双浸了水似的眼眸。她一样感到屈辱,但比他冷静,微微咬着牙关,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外面,直到那两个人离去。
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那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只有雪光。
他问妹妹:“我们就这样忍受吗?”
妹妹捏着那块暖玉,眼眶也发红,过了很久,才说:“兄长,我们不仅要忍受,还要忍受比这更多。我们要习惯这样的日子……”
“现在回想,她从小就比我冷静,看得也比我更远,恐怕那时候就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宋元夜还记得接下来那几年发生的事,“因为过了不久,她便在宋氏长老会上说,父亲遗命,要陈家作为附族辅佐幼主。我知道,父亲从没有这样说过,长老们也怀疑。但陈家那时势大,前任家主修为正高,怎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当然要进,要与贺长老角力。如此,我兄妹二人,才能得喘息之之机。”
赵霓裳面无表情地听着。
但此时的宋元夜完全没有看见,只是自顾自叙说:“过了几年,贺长老在一次外出办事时死了。陈家本该得势,可没过多久,横空杀出个陈规,屠了陈家百余口……那一天,妹妹下令,把陈规关到地牢里。但那天深夜,我悄悄跟着她出去,看见她亲自进了地牢……”
在这样庞大的世家,许多事是禁不起细想的。
宋元夜垂着眼帘,终于暴露出性情里脆弱又心软一面:“我知道,妹妹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与人为善,有时甚至会让人感到害怕……可她是我妹妹。我纵想自己事事不如她,也不是没有过不平。只是她做这一切,勉力支撑,何尝不是为了父亲遗命,又何尝不苦?”
赵霓裳却想:苦?你们世家之中争权夺利的倾轧,也能以一“苦”字盖之,那在这朱门绣户、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为你们衣食享受、丹药法器不得歇憩、动辄得咎的蝼蚁奴仆,所受所忍的一切,又算什么?这世间哪怕有一千一万人怜悯你、怜悯宋兰真,里面也绝不包括我一个。
宋元夜只道:“妹妹哪里都比我好,终究是我近来所为,使她失望,才有如今的争吵……”
赵霓裳终于道:“不,不是。”
她先才一直不曾出声,以至于宋元夜几乎快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女,此时酒意渐深,便不免一怔:“不是?”
赵霓裳笑起来:“当然不是。”
她清秀的面容因近日之事,难免染了几分愁绪,然而这时月下一笑,却因此分外动人。
宋元夜心底忽然动了一下。
只听赵霓裳道:“天底下怎能人人都像兰真小姐一样聪慧呢?一定只是因为近来事烦,她心中焦虑,才与您生隙。毕竟老家主曾要你们齐心协力,她怎么会为一点小事便厌憎您呢?大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父亲说,柔软的丝线有柔软的绣法,硬实的衣料也有硬实的织法。兰真小姐这样,固然从不出错;可听闻,神都也曾有王氏的圣主,和您一样的仁厚宽和……也许,和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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