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清醒的时候,总让人疑心她是醉了;现在她自称醉了,又使人怀疑她是不是还有几分清醒。
金不换不免想起上回剑阁喝酒。
哪儿有人说自己喝醉的?
周满却弯着唇,把眼帘搭上,不再说一句话,似乎是困倦了。
这倒使他有些惘然。
她的话没头没尾,无法深究,似乎也只能当是醉话。
金不换静立一会儿,才叫来招福儿搭把手,一路扶着两个人从深巷出来。
巷口已有余善站在马车旁等候。
金不换将王恕、周满二人扶上了车,先送王恕回了病梅馆,又跟一命先生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才带着周满,向泥盘街的深处驶去。
深夜的街巷,空寂无人。
大雨过后,一切都被冲洗干净,冷风里甚至吹来一点零落的花香,混着车厢内隐约的酒香,倒有一种使人心醉的平静。
周满做了一个梦。
大雨过后的下午,日光清透,整个世界都一片明亮。
那荆钗布裙的妇人,面上带着慈和的微笑,将几枚铜钱压在她手心里:“打一斤酒回来就好了,一会儿有爹爹的客人来,娘亲会给阿满做好吃的年糕哦。”
五岁的小姑娘手指短短,攥着那几枚铜钱,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晶晶的,认真点了点头。
她把那大大的酒葫芦挂到自己脖子上,摇摇晃晃跑去村头打酒。
回来的时候,正好是日落。
雨后无风,有厚厚的云气堆积在山间,本像一片雪白的海,但当通红的落日掉下来时,整片海便被烧红了、烧沸了。
她从没见过那样好看的落日,于是站在山边树下,看了许久。
直到一群归鸟,从头顶飞过,她才想起回家。
天色已暗,可家里却一盏灯也没点,背影坚毅的男人坐在院中的矮凳上,沉默地修理着摔坏的木凳;面容柔和的妇人则带着几分恍惚的悲戚站在柴扉前,见到周满回来时,却露出笑脸,主动伸手将那装了酒的葫芦接过。
年纪小小的周满往门里看了看,只问:“客人没来吗?”
妇人顿了顿,说:“已经走了。”
小周满便“啊”了一声,紧张起来:“那我的年糕还有吗?”
妇人眼底有几分湿润,却笑着摸了摸她脑袋,说:“有的,阿满想要的,都会有的。”
于是她伸出手去,高兴地攥住了妇人的手掌,同她一块儿向门里走。
然而脚步一迈,好似越过万水千山。
迎面有风吹来,她抬眸,便发现村中的院落不见了,远近的篱墙也不见了,脚下所踩,竟是岱岳玉皇顶的最高处,有万千宫观漂浮在身后渺然的云气里,好似海市蜃楼、人间仙境。
她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周满。
世间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毁灭,只有那轮落日,永恒如旧,在她的目光里,向下跌入云海。
有弟子从远处来,恭敬地呈上一封名帖,向她禀报:“有位‘金郎君’投了名帖,携礼亲来贺您封禅,请您赐见。”
周满没回头,接过名帖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目光放回那云海落日之上,淡淡说:“不见。”
然后,弟子退了,落日坠了,宫观倒了,世界暗了,周满也醒了。
从梦中睁开眼,一束柔和的光亮闪烁着映入眸底。
她扶着发紧的太阳穴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间陌生的屋舍内。
榻上铺的是细腻柔软的白狐裘,身上盖的是轻薄如云的丝绒被,地面赫然是以大块天然的墨玉打磨而成,中间却嵌了一块儿雪白的地毯,周围凿刻着精致的图纹,在里面镶入许多硕大的明珠。
方才那柔和的光亮,便是这明珠放出。
整间屋子,简直是传说中的富贵温柔梦乡,周满不用想都知道这屋主人的身份了。
只不过屋内陈设的一应事物虽然豪奢靡费,可看起来都过于整齐,太新了,不像是时常被人把玩的样子。
唯有转过屏风后连通的那一间书房,略显凌乱,沾着点人气儿。
整面墙上挂着各处拓印来的碑帖书法,诸如《快雪时晴帖》《黄州寒食帖》,甚至有散花楼所藏的《上阳台帖》的拓本……
各式笔墨全都规整收在匣中,置于多宝格上。
案头上还散着几张宣纸,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都是临摹的字迹,笔力遒劲深厚,运转自如,颇为赏心悦目。
周满见过金不换为泥菩萨听课抄录的笔记,从榻上起身,来到书案旁,拿起一张纸来看一眼,便认出是他的笔记,没有半点惊讶。
只是要将这一页纸放下时,垂眸才瞥见旁边笔筒里不仅倒插着几管大小不一的毛笔,竟还倒插着一根人手指粗细的木枝,这下便觉得有些奇怪。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银杏木枝,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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