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好问吕公相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书稿。
平心而论,那书稿看起来并不起眼,只是装订颇为精美,所用纸质似乎都较时下流行的书稿更为细腻,而封面上所书的文字也遒劲有力,端庄工整。只是上面注明的书名和作者以及刊印时间让人的心情不那么好。
【《宋史》,至正六年刊于江浙行省,编者蔑里乞?脱脱、阿尔拉·阿鲁图】
“所以,有宋一朝,终于还是亡了?亡于金人,还是什么人之手?”年过七旬的吕好问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惊恐抛出了这么一个注定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众人可以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而此刻列席在他身前的诸人,包括但不限于都省、枢密院的几位相公,还有几位久离东京的地方大员如胡寅、刘子羽、林景默等,甚至还包括驻军关西、京东各部的将领,如韩世忠、李彦仙、岳飞等人。而他们此刻汇聚于此,显然并非官家诏令,而是某些不可言的怪力乱神之力将他们困在了这么一个幽暗的议事厅内。
“所以说……我们是要读完这才能离开吗?”到底还是都省首相赵鼎先开了这个口。他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向吕好问提出了这个猜想,虽然他心里认为吕公相并不一定比他知道更多,这甚至很可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他现在满心只希望这场梦不要耽误他晨起押班领百官入朝会,官家可不会喜欢迟到。
吕好问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想要翻开这,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老夫家学崇佛……这等怪力乱神之事终究还是不愿亲手沾染,诸位若是不忌讳,自可取而观之。”
几个武将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目光还是先投向了如今的天下武人之首,延安郡王韩世忠。韩世忠干笑了一声,唯有此时他才有那么一丝觉得自己的玉带是否过于显眼了些。“俺才开始读书习字,这种秀才看的史书,怕是生字太多,得寻个萌……翰林来帮着俺才行。”
曲端见他开口推辞,正想出言讽刺一两句,就在此时,那的封皮却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墨痕渐渐淡去,却又生出了新的排列组合,最终定格在了几个大字上:
【卷三百六十·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宗泽赵鼎】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投向了赵鼎。
“我……竟是和宗忠武同传吗?”赵鼎内心感到有些恍惚,吕好问便以目示意道:“既然看起来似乎是赵相公的……列传,那便请赵相公开这个头吧。”
他们不知道的是,屏风之后,一个一直观察着诸人行止的身影竟也是低低地“咦”了一声。
赵鼎勉强让自己不要露出太过古怪的神色,但事实上,有谁能够对“后世史家如何评价自己”这种事情殊不在意?怀着一丝隐秘的期盼与对未知的恐惧,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的扉页,登时便有一段新的文字缓慢呈现于内里的空白纸册上。
【赵鼎,字元镇,解州闻喜人。生四岁而孤,母樊教之,通经史百家之书。登崇宁五年进士第,对策斥章惇误国。累官为河南洛阳令,宰相吴敏和其能,擢为开封士曹。】
这些基本的出生交待自是大家都知晓的,但只有听赵鼎这般娓娓念来,才在心中更加信了几分这是后世所作史书,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尚未发生的命运前途大约在其中都要有个说法。一瞬间满堂文武只是沉默不语,唯有赵鼎的声音格外清晰平和。
【金人陷太原,朝廷议割三镇地,鼎曰:“祖宗之地不可以与人,何庸议?“已而京师失守,二帝北行。金人议立张邦昌,鼎与胡寅、张浚逃太学中,不书议状。】
听到这里,张浚和胡寅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却在彼此的眼中都看不见几分昔年的情谊,便只好又齐齐叹了口气,继续看向朗诵的赵鼎,却发现赵鼎皱起了眉头。
【高宗即位,除权户部员外郎。知枢密院张浚荐之(读到这里时赵鼎似乎听见有什么人冷哼了一声,但他没有来得及抬头,只寻声辩位的话,像是武将那一边的),除司勋郎官。上幸建康……】
“官家如何去过健康?”
不只是张浚,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敏锐地发现了这里的不妥,而张浚只是轻笑道:“元镇兄怕不是睡梦未醒头昏眼花了?亦或者这的作者有什么笔误?”
赵鼎没有说话,只是想继续往下看去,然而他发现这如果不完整地读完一段,是无法显示后面的内容的,便轻叹一口气:“诸位莫急,且容我再往后读一读。”
【上幸建康,诏条具防秋事宜,鼎言:“宜以六宫所止为行宫,车驾所止为行在,择精兵以备仪卫,其余兵将分布江、淮,使敌莫测巡幸之定所。”上纳之。】
这听起来是在说布置江淮一线的防线,那便应该是明道宫那时的事情了。明道宫……所有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跳了一下,这个地名在朝堂之上,在他们心中意味着什么,想必没有人不知道。但最终谁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相熟之人互相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久雨,诏求阙政。鼎言:“自熙宁间王安石用事,变祖宗之法,而民始病。假辟国之谋,造生边患;兴理财之政,穷困民力;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至崇宁初,蔡京托绍述之名,尽祖安石之政。凡今日之患始于安石,成于蔡京。今安石犹配享庙廷,而京之党未除,时政之阙无大于此。”上为罢安石配享。擢右司谏,旋迁殿中侍御史。】
这件事很明显完全不可能发生,当今这位官家推崇王安石无人不知,如今王舒王可都还好端端地供奉在神宗皇帝的太庙里呢!但这不妨碍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赵鼎身上,无论是好奇还是质疑亦或是不赞同甚至鄙夷的,最后还是张浚试探地问了一句:“元镇兄真的这么想过?”
赵鼎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淮上的情形……你们在场的应该都还记得,官家一心要抗金,不肯退过淮河,甚至留在八公山发了誓不走的,哪里还能有闲心去争什么新法党旧法党人之事……更惶提因此提拔本相?”
而曲端此时却忽然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不错,本帅后来可是听说,赵相公当年擢殿中侍御史,还是与牛御史一同去寻延安郡王……结果那牛御史还被郡王手下的叛军所杀?”
韩世忠登时大怒,意欲拍案而起,但却发现在这么一个怪力乱神的空间里,所有人似乎都被禁锢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得随便移动,便只能怒目而视:“曲大,此事的是非曲直官家早已有成论,你此刻翻出来又是甚么意思?”
曲端发现韩世忠不能对他怎么样以后却是更加肆无忌惮想要继续嘲讽两句,但吕公相在此时清了清嗓子:“这册记载看起来与史实似乎有颇多不符,但它既然出现在此,便必然有它的道理,赵相公且继续读下去,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再生事端!”
【刘光世(这个名字被念出的一瞬间让殿内众人都愣了半晌)部将王德擅杀韩世忠之将(王德露出了惊恐又迷惑的神情,而韩世忠还没来得及对他发作,后面的事情便让他的脸色也红了几分),而世忠亦率部曲夺建康守府廨。鼎言:“德总兵在外,专杀无忌,此而不治,孰不可为?”命鼎鞫德。鼎又请下诏切责世忠,而指取其将吏付有司治罪,诸将肃然。上曰:“肃宗兴灵武得一李勉,朝廷始尊。今朕得卿,无愧昔人矣。”中丞范宗尹言(张浚露出了有些迷惑的神情),故事无自司谏迁殿中者,上曰:“鼎在言路极举职,所言四十事,已施行三十有六。”遂迁侍御史。】
最后还是刘汲刘相公略有些酸楚地说道:“官家到底一直信重赵相公……”
但赵鼎却十分冷静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给出了一个在场众人在心底转了又转却一直不敢说穿的结论:“不,这不是我,这甚至也不是……”
“赵相公!”吕好问连忙出言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言辞,这样的话不应该被说出来,至少不应该是赵鼎这个都省首相说出来。
赵鼎有些感激地看了吕好问一眼,继续读了下去。
【北兵至江上,上幸会稽,召台谏议去留,鼎陈战、守、避三策,拜御史中丞(张浚的脸上迷惑之余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乱)。请督王燮进军宣州,周望分军出广德,刘光世渡江驻蕲、黄,为邀击之计。又言:“经营中原当自关中始,经营关中当自蜀始,欲幸蜀当自荆、襄始。吴、越介在一隅,非进取中原之地。荆、襄左顾川、陕,右控湖湘,而下瞰京、洛,三国所必争,宜以公安为行阙,而屯重兵于襄阳,运江、浙之粟以资川、陕之兵,经营大业,计无出此。”】
素来稳重的枢密副相陈规轻叹了口气:“这计策还算稳妥,听起来倒像是赵相公会说的话。”而在座其他文武略一沉思,便也觉得极有道理。曲端冷哼一声:“这样看来,赵相公能做到首相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比别的什么人要知兵许多。”
“曲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胡言乱语就自己滚……”张浚忍无可忍,刚要发怒,却意识到了不妥,而曲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张枢相说得好,我却还巴不得早点滚回家去睡个好觉。”
张浚只得悻悻地看着他,而另一个被暗指不知兵的人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曲端,复又轻笑一声,便不再言语。
【韩世忠败金人于黄天荡(韩世忠心想自己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过这回事了),宰相吕颐浩(众人包括吕公相都齐齐轻抽了一口凉气)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半晌,吕公相咬牙道:“我却听不明白这在说些什么……吕颐浩不可为相,这点我和许相公都是说过的。”但其他几个年轻些的文官却都还在回味书中赵鼎的诸番行状,最终林景默忽然轻叹了口气:“林某却不知赵相公也有这般……言辞激烈之时?”
小林学士向来说话圆滑,他说“言辞激烈”算是给了赵鼎面子,在其他人看来,这般冒险而又轻佻的举止……倒更像西府的那位张枢相才会做出来的事情。而胡寅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赵鼎,心想若是自己在这个处境……似乎也会这么选择?
等一下,这到底在写什么事情?怎么听起来越来越不着调了。
赵鼎看起来对众人或是怀疑或是审视的目光置若罔闻,继续平和地念了下去。
【金人攻楚州,鼎奏遣张俊(头一次被提到名字的张伯英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往援之。俊不行,山阳遂陷(众人的眼神又齐刷刷地落在了张俊的身上,尤其是几个老西军出身的武将,眼神中都透着不赞同和些许鄙视的意味,张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吕公相冷冷瞥了他一眼,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金人留淮上,范宗尹奏敌未必能再渡,鼎曰:“勿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三省常以敌退为陛下援人才、修政事,密院常虞敌至为陛下申军律、治甲兵,即两得之。”上曰:“卿等如此,朕复何忧。”鼎以楚州之失,上章丐去。会辛企宗除节度使,鼎言企宗非军功,忤旨,出奉祠,除知平江府,寻改知建康,又移知洪州。】
莫说吕公相了,便是陈规和刘汲这两个向来被官家赞誉老成持重的相公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怔怔地瞪着赵鼎,仿佛是第一天才认识这位在他们心中素来稳重温和的首相竟然是这般厉害人物。片刻之后依然是曲端打破了沉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赵相公做得对!辛家那几个废物也配领节度使?官家未免也太没有识人之明……”
“曲大!”小林学士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该不会还没明白吧?书里的这个官家……”但最终还是在吕公相有些威胁意味的目光下把后半段话给咽了回去。赵鼎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刚想找杯凉茶润润嗓子,几案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白瓷茶盏,里面盛的正好是他想要的凉茶。
他有些讶然地环视四周众人,然而吕公相已经面无表情地在喝不知道第多少杯茶了。
【京西招抚使李横欲用兵复东京,鼎言:“横乌合之众,不能当敌,恐遂失襄阳。”已而横战不利走,襄阳竟陷。召拜参知政事。宰相朱胜非(听到这个名字,李光像是没忍住嗤笑了一声)言:“襄阳国之上流,不可不急取。”上问:“岳飞可使否?(第一次听见自己名字的岳飞也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鼎曰:“知上流利害无如飞者。”签枢徐俯不以为然。(“这又是谁?”众人皆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毕竟在座诸人都是知道岳鹏举的厉害,以及官家对他的信重的。)飞出师竟复襄阳。】
“这的编者,是弄不清大宋的官制,还是说那时……真就什么人都可以当一任宰执了?”李光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轻蔑之意,出口言道,“吕颐浩也就算了,朱胜非?”
“好了。”吕公相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朱胜非就算有再多不是,白马……绍兴一事后也已经请辞回乡,无需再议了。”
而岳飞只是默默地向赵鼎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但就在此时,小林学士却缓缓提出了一个大家一直都忽视了的要紧问题:“依照此书……这时是何年岁?建炎几年了?”
赵鼎也是一愣:“我只是如实诵读,书中却并未提及。”
便又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
【鼎乞令韩世忠屯泗上,刘光世出陈、蔡。(“他怎么还活着?”张俊忍不住骂了一句。)光世请入奏,俯欲许之,鼎不可。伪齐宿迁令来归,俯欲斩送刘豫,(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凉气)鼎复争之。俯积不能平,乃求去。朱胜非兼知枢密院(现场又是一阵窸窣作响),言者谓当国者不知兵,乞令参政通知。由是为胜非所忌。(“我就知道他干不了什么好事!”李光忍不住和陈规又小声骂了一句。)除鼎知枢密院、川陕宣抚使,鼎辞以非才。上曰:“四川全盛半天下之地,尽以付卿,黜陟专之可也。“时吴玠(终于被点名的吴大也有些茫然地抬了一下头)为宣抚副使,鼎奏言:“臣与玠同事,或节制之耶?“上乃改鼎都督川、陕诸军事。】
“所以说,这书里……是元镇兄去经略川陕了?”张浚神色古怪地望着他,赵鼎看他面上只差明明白白地问着“那我在哪里?我做了什么?”
而吴玠更是面色复杂地望着赵鼎,就因为他一句话,官家就轻飘飘地让他总览川陕诸军事了?可官家似乎一向并不喜欢文官领兵主政的啊……就连他本人,在尧山不还是非常克制地没有过多干预军事部署。
【鼎所条奏,胜非多沮抑之。(听到这里李光已经懒得再说什么,只是冷笑)鼎上疏言:“顷张浚出使川、陕,国势百倍于今。(张浚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但赵鼎没空理会他,后面的内容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浚有补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而终致物议,以被窜逐。今臣无浚之功而当其任,远去朝廷,其能免于纷纷乎?”】
这一段尚未念完,赵鼎便暂时停住了,因为他也没忍住抬眼去盯着张浚打量了半晌,然后头一回看见向来心高气傲的张德远也露出了一丝惊慌失措的神情。
“听起来像是你之前在川陕办砸了什么要紧的大事。”胡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一个可能的真相,“枉费了官家的信任。”
张浚一时间竟懒得回击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喃喃道:“‘补天浴日之功……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无二……’”他觉得自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却又始终抓不住要紧的头绪。是官家委他以重任,他却辜负了官家?可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川陕的局势明明不该……
直到赵鼎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德远,你我都清楚,这些并不是真事。”赵鼎冷静地安慰道,“而且这个中是非曲直……怕是要读了你的传才能明了。”
张浚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而屏风后面的人亦是一时心气难平,最后在心中悠悠地叹了口气:“完颜构这种货色也说得出来这种话?只可惜到底最后还是都成了空头支票,君臣相信……好一个君臣相信。”
【又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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