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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音乐小屋(第2页/共3页)

的屁股上踢了一下,问他是怎么理解的。陈凯指着自己脸上的血说,城市对他这般理解,他就对城市如此理解。陈凯又用手指了指那还在霓虹灯下冒着白气的一摊黑乎乎的东西。马站长不说话,拉上陈凯,要万方陪着去医院。陈凯不愿意,直到马站长说可以报销百分之五十医药费,他才勉强跟着去了。

值班的医生似乎没听见马站长说陈凯是为城市做清洁时挨了打。由于不耐烦,手脚很重,疼得陈凯后来反复说那不是医生而是杀猪宰牛的屠夫。

马站长叫万方送陈凯早点回去休息,却没说要不要将没扫完的垃圾扫完。陈凯躺在床上,摸着已经肿起来的嘴巴,非要万方用口琴来抚慰一下自己。万方怕吵着四邻正在熟睡的人,陈凯不以为然,说他们白天睡觉时,那些人怎么就不怕吵着他们了呢!

万方吹响口琴后不久,窗户被人敲了几下。万方有些慌,打开窗户后,外面竟站着被叫作“伊丽莎白”的小女孩。女孩对他说,她从没听见口琴能吹得这么动人。女孩隔着窗户对他忧郁地笑了一下。

万方好像见到了城市的黎明。

城市是不夜的,它哪来的黎明?黎明是一个启蒙的过程。城市的霓虹灯能与日争辉,它妄自表现时,充满了狭隘和俗气。黎明是一种孕育,是一种博大的吐纳,是一种深沉的省思。失去黎明,城市才会浮躁而刚愎。能像女孩那样忧郁,才会有几分可爱。

万方收获了小女孩的微笑后,心里非常激动。他自告奋勇地对陈凯说,自己要到晚报社去,让报纸将陈凯挨打的事登出来。其实他心里想着的是晚报可能在发表采访文章时将自己的照片登出来,让那女孩见一见。万方只睡了两个小时就爬起来,穿衣服之前,他特意将口琴放在显眼处,以防万一忘了,不能随身带上它。

万方先到环卫站,他要会计开一个介绍信,自己要去晚报社反映情况。会计不给开,说介绍信只能给正式职工用。万方对这话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晓得会计是城市的人,对打工的农民一点也不同情。他正要走,会计告诉他,说刚才有个男人打电话来找他,那人既不说有什么事,也不说自己的名字,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一概也不留下,只是口气很大地说请找万方先生,会计将“请找万方先生”六个字说成了十八个字,万方晓得后面两句是会计加的,因为会计说话时嘴角都歪了,明显是被太多的轻蔑压变了形。

万方麻木地走出环卫站,他心里明白,打电话的人肯定是万有,只有万有才是这种德行,他想不通的是万有怎么连自己待在这种鬼地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从这儿到晚报社去很方便,万方打定主意去闯后,就上了801专线车,若不是坐过了站,就再顺利不过。他问过车上的人,到晚报社在哪一站下车好,车上的人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就用鼻子发出一种让人弄不清意思的嗯嗯声。当发现晚报社的招牌一晃而过时,他心里对全车人产生了一种憎恨。

晚报社看门的老头听了万方的讲述,马上像乡里的干部一样,晃着头,捂着一只茶杯说这种事太多了,算不上新闻,上半年报上发表了一条类似的新闻,但那是因为有个清洁工的耳朵被人割掉了。按照看门老头的指点,万方找到要找的那个门,接待他的人挺客气,可听他说时却心不在焉,眼睛总盯旁边正在操作电脑的一个女记者。万方说到一半时,那人就将他的话打断,自己简要地抢先说了,说完还问对不对。万方以为是有人捷足先登。没想到那人回答说,这种事前因后果总是一样的。不过他答应力争让这事曝曝光。

回到大厅里,万方一眼发现万有正在墙边上等电梯。万有也发现了他。两人一开口,就明白昨晚在大街上叫万方的真是万有。万有当时坐在一辆宝马轿车上,见到万方在扫大街,他就用手机打电话问114,查到了环卫站的电话号码,今天一上班他就将电话打到环卫站。万有还是不告诉万方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单位,只说自己是来报社做取暖器广告的,他得意地说公司买下了晚报三天三个整版,那样子,像是他自己买下的。这时电梯门开了,万有没有同他握手也没说再见,而是说了声拜拜,便钻进那只铁笼子。万方怔了一会儿,待电梯门合上后,才记起来,冲着很小的一道门缝叫,要万有留个心,有合适的工作给他换一换。铁门那么厚,万方对万有是否听见了没有一丝把握。

万方刚转身就听见一个人对他说,晚报的总编退休了,他想不想来干。万方嘴里没作声,心里却在说:我干你妈。

从原路回来,陈凯对他说有人找过他。万方以为是那个女孩。陈凯将关子卖够了才说是“丹麦王子”来找他学口琴,见他不在,那小男孩还说他不守信用。

陈凯又用铝锅煮了一锅红薯稀饭。

万方说:“你又用炉子烧火了?不怕楼上的人再骂?”

陈凯说:“我上楼一家家侦察过了,除了小孩,没一个大人在家。能偷着煮一餐就省一餐,街上卖的东西太贵,我们吃不起。”

两个人正在吃,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万方看了陈凯一眼,正要说什么,楼上几个女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转眼间,那几个女人就冲到小屋门前,将几件被油烟熏得麻麻点点的浅色内衣伸到他们面前,口口声声要他们赔新的。万方正不知如何是好,陈凯挤到前面,伸手拿过一件白色乳罩,上下打量了几下,然后说这种东西怎么会让我们弄脏了呢。女人们一愣,从陈凯手中抢过乳罩后,骂骂咧咧地往楼外走。陈凯瞅着她们忍不住一个人大笑起来。万方要他别笑,她们一定是到居委会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慈眉善眼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门口唤万方和陈凯。他们见了这女人连忙叫何大妈。何大妈问他们是不是又烧炉子做饭了。陈凯说没有。何大妈不信,她说她一进楼就闻见一股垃圾焚烧的气味。何大妈指着桌上的两只碗,问他俩怎么将生米煮成熟饭的。陈凯尴尬地笑了笑。何大妈责怪他们说,男人总会干点坏事,可干坏事时得将退路想清楚。烧炉子时别用橡胶、塑料和油毡,用点废木料就行。何大妈说今天这事她就担当了,以后他们得注意。万方连忙应允。陈凯却不急,他说自己这样做也是报复。都怪那个胖女人,每天上楼下楼总要用脚在他们头顶死命地蹬,蹬得心都掉到下面成了一坨臊肉。何大妈骂陈凯臭嘴,一点也比不了万方。接着她才解释,胖女人姓许,以前是唱楚戏的,楚戏团垮了,她只好自己到汉正街摆地摊。这间小屋从前是给她婆婆住的,前年她婆婆死了,她又将这小屋用来放杂物,居委会逼着她将小屋交出来,租给了环卫站,所以她才见了万方和陈凯不顺眼。

闹腾了一阵,外面有人叫卖晚报,万方掏了五角钱钻出去买了一份,站在路边打开,看看上面是否有陈凯被打的消息。找了几遍没找着,倒是在“读者广角”专栏中,看见一篇短文,抨击昨晚有人在酒店门前霓虹灯下大便的事。

何大妈在一旁也瞅见了这条消息,她说:“那一带归你俩扫,昨天夜里你们就没发现?”

万方有些支吾,他说:“扫大街的,见人都抬不起头来,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

何大妈说:“你们是心理失衡,城里其实没有谁在把你们怎么样!”

万方不作声,他将报纸往兜里一塞,转身往不远处的百货商场走。等他买了一只儿童口琴回来,陈凯已晓得晚报上的事了,他一点也不愤怒,反说这样极好,农民在城里挨揍是活该,谁叫农民将酒店当成厕所了哩。

陈凯笑嘻嘻地对万方说:“替我在马站长面前说一声,我头晕、脑震荡了,今天不上班。”

万方说:“你可别装佯。”

陈凯说:“谁敢说我装佯?查得出来吗?”

万方说:“城里不比乡下,医院里有脑电图。”

陈凯说:“他们怎么会舍得让我去做那高级检查哩!”

说着陈凯就叫起头晕来。

万方想了好久才说:“我不喜欢你这么做,可我也不会当叛徒出卖朋友。”

将剩下的稀饭吃完,陈凯又倒头睡下,为防止马站长突然来了,他特意用条干毛巾将头额捆住。万方也想睡,正在脱衣服,小男孩敲门进来了。

小男孩见万方花钱给自己买了只小口琴特别高兴,说是尽管他妈妈嫌他俩脏,自己还是要收下这小口琴。万方问小男孩在钢琴上弹什么曲子,小男孩背了一遍后,万方马上用口琴吹奏出来。小男孩说这比钢琴的声音好听多了。小男孩很聪明,万方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将音阶掌握得很准。小男孩走之前,万方又问他这一带最美丽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特地补充说,是指他爸妈平时谈话时说到的。小男孩说,他妈总认为自己最有魅力,他爸当面同意,背后却反对,说是芦苇长得最漂亮。

万方对小男孩这次的话确信无疑,他高兴得也叫了声丹麦王子。

上正班的人下班时间快到了,马站长还没来,陈凯躺不住,从床上坐起来,求万方去帮他打电话请个假。陈凯说自己心里已有了计划,所以万方非得帮他不可。万方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到外面公共电话亭里给环卫站打电话。万方以为马站长下班后会顺路来看望一下,哪知马站长只说晓得了就放下了电话。万方去上班时才明白,马站长带着女会计到歌厅唱歌去了。

马站长在第二天上午来到小屋。马站长来时,万方还在梦中,陈凯有些慌,就借故将他弄醒。马站长走后,万方才晓得在他熟睡时,陈凯正在看一本封面封底共有十几副女人胸脯、屁股和大腿的杂志。马站长进门就说陈凯两颊绯红、眼睛发亮,一点也不像脑震荡。陈凯反说,自己就是担心领导怀疑,不好意思,脸上才害羞发烧。陈凯瞅空朝万方使眼色,要他帮忙证实。万方装作没看见,一扭头发现那个叫作丹麦王子的小男孩正站在门口。

小屋太小了,容纳了三个人后,连小孩也无法钻进来。马站长一时还不想走,似有什么要对他们说。万方腾挪了一阵才将小男孩弄进屋里。

口琴响起来的一瞬间,小屋忽然变得空阔了。

马站长怔怔地在一边听,看着万方的眼睛比平时大不相同。

马站长瞅个空对万方说:“真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

停了停马站长又说:“本来想叫你俩到家里去帮忙搭个偏屋,你口琴吹得这样好,让我都不敢开口了。”

陈凯不待万方表态,抢先说:“没事的,你说个时间我俩一起去。”

万方说:“你不是有脑震荡吗?”

万方没有理睬他们,马站长说正因陈凯休病假他才敢打他们的主意的话,像阵风吹过一样没留下一丝印象。万方吹出的一串和声使得小屋成了宇宙。

马站长的表扬在另一方面给了万方以信心。这天傍晚,万方吹着口琴看见女孩在外面走过时,他隔着窗户轻轻叫了声:“芦苇!”

没想到女孩听见了,应了一声不说,还给了万方一个灿烂的微笑。

没有霓虹城市便是村庄。北风从城市上空驶过,但它什么也不会给予城市,反而让城市显得更加空虚。这种空虚需要一种绵绵不绝的旋律来充实。就像一只口琴能让一间小屋的破烂与简陋,焕发出生命本质的光艳和生存意义的色泽,关键是它能发出震彻心灵的旋律。可城市的旋律发自哪儿呢!它不像北风来自高空来自西伯利亚,也不像霓虹来自工厂来自公司。或许它应该来自每个人的心里,来自人与人、人与心、心与人、心与心的和谐。

旋律是一种可以在空中飞舞的飘带,只是这种飘带是从心绪中延续出去的,在有的时候,心绪延续只是一种弥漫状态,它无法形成美妙的形体。

陈凯一个病假休了十几天。马站长的偏屋他还是去帮忙搭了,并且照例拉上了万方。陈凯不上班,可他整日整夜地不在屋里待,口袋里揣着一份不知看了几百遍的外地小报,上面写着那儿的一个青年农民舍身救火,后被那儿的城市消防队破例录用为正式成员。陈凯每天回到小屋时,不是很焦躁便是无精打采,然后就在那张印有他在酒店门前大便的晚报上一遍遍地胡乱写着他妈的城市或城市他妈的等。万方说他这是梦想从星星里跳下一个大美人。陈凯则非常地愤愤不平,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各类凶案和灾难不下数十起,可他就是一宗也碰不上,想不到愿意当那舍己救人的英雄也得有资格。

没有陈凯做伴,万方更加孤单,特别是当他独自与城市大街相处时,内心深处的寂寞都快憋死人。他只好在上班时将口琴揣在口袋里,趁着大街上人车稀少,不时拿出给自己的心情来一阵荡漾。

半夜里,天上忽然下起了雪。开始只是细细的稀稀的,不一会儿就纷纷扬扬起来,转眼就在街道边铺上了一层雪白。万方当时正想着下午陈凯告诉自己的话,陈凯说他设计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接着他又补充说这是一个百发百中的创意,它的主旨是变被动为主动。万方不知陈凯到底要干什么,一想到这儿他便情不自禁地靠到一根电线杆下面,掏出口琴,闭上双眼忘情地吹奏起来。他一点也没发现,雪花在空中飘飞的样子正切合了从他心里飞出来的旋律。当他睁眼睛时,地面上舒展的晶莹皎洁让他突然有了惊喜。

这么大的雪,街面上的垃圾已无法扫了。见到雪,万方更不想早点回去,他将扫帚倒插在一块闲置的护栏混凝土墩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吹起口琴来。雪越来越大,北风还是老样子,像太极推拿那样舒缓而有力地刮着。万方从没见过城市在雪里的模样,更没见过雪里的霓虹和霓虹里的雪是什么模样。当北风、雪、霓虹和城市完全融为一体时,他有些莫名地兴奋起来。口琴似将雪花都吸引到那倒插着的大扫帚上,转眼间它就变成了一棵银妆素裹的圣诞树。

又有人在深更半夜里突然叫万方的名字。

这一次,万方看清了是马站长,马站长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看雪情。他同万方打过招呼,要他到附近的酒店去打个电话,让站里值班的人告诉局里值班的人,赶紧派扫雪车出来。万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收起口琴往那灯火辉煌的酒店走去。

万方面对那玻璃自动门走去,冷冰冰无情无义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刚迈进去,便被两个穿红衣戴红帽的男服务员挡住,并且极有礼貌地称他为先生,同时又指了指门前的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万方几乎要质问自己哪儿算得上衣冠不整,无非是脏了点。他忍住后将来由解释了一番,男服务员们还是说对不起不能进。就在这时,万有从那弧形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气宇轩昂地说了硬邦邦的几个字:“请这位先生进来,并向他道歉,否则的话——”万有没有将话说完,两个服务员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再无别的字。在万有目光的护送下,万方顺利地拿起总台前的电话,拨完了一组号码。他将马站长的话对着话筒复述了一遍。打完电话再回头时万有已不见了,他望了几眼后面,嵌在大理石墙壁里的电梯似有动静。电梯门开后,走出来的竟是那个每天傍晚六点钟准时经过小屋窗前的女孩芦苇。万方赶紧将头与身子的位置摆正,拿起电话胡乱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几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了。女人迷迷糊糊的声音有些熟悉。万方正想不起是谁,那边又问他是不是乖女儿,怎么这晚给家里打电话。因为芦苇,万方恍恍惚惚地以为接电话的人是何大妈。

芦苇跟着万有消失后,万方才回到外面的风雪中。

马站长对他说:“我还以为你进不了那大门,或者进了那大门就被扣起来了呢!”

万方毫无表情地说:“我还想将它当作菜园门哩!”

扫雪车开过来了,地上美丽的模样立即被它糟蹋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马站长告诉万方,陈凯要成英雄了,他在半夜12点37分时,跳进一处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救起一个跌落其中的女人,而他自己险些因此送了命。闷在下水道里出不来时,多亏那个被救的女人唤来两个巡警。马站长说,是陈凯自己打电话到他家里,告诉这件事的,还要马站长在天亮以后,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多美言几句。

万方想着包括刚才那电话在内的两件事,感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雪太大,清洁工在街上做了事也是无效的,马站长就让大家回去休息。推开小屋的门就闻到一股异味。陈凯将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在屋角里,沾满下水道里脏物的衣服将本来就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弄得更加苦不堪言。陈凯一点不在乎这些,他拿上一只扁瓶装的黄鹤楼酒,就着一碟从家里带来的腌菜和几颗花生,坐在被窝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见到万方,陈凯不慌不忙地将嘴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一边咽一边说:“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成功了!”说着他就大笑起来。万方对他的笑声很反感,正要转身出门,他竟哭了起来。

陈凯边哭边告诉万方,他琢磨了很久才有了个主意。天黑之前,他用橡皮筋做了个弹弓将几只路灯灯泡打破了,天黑后他又将那里的下水道井盖偷走了三个,然后就躲在一旁等待着谁掉进去,自己便冲上去救。他一直等了两个小时,才等来机会:一个女人在马路上好端端地走着,忽地一下就消失了。陈凯说他冲上去后听见有两个人在嚷快拨110报警电话,他当时就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那黑窟窿里跳。下水道里空间太小,那女人又长得出奇地胖,好半天他才将那女人弄出井口,自己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倒在那流得很凶的脏水里动弹不得,还喝进去不少。要不是巡警来得快,马站长这时可能在给他写悼词。

陈凯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老婆生得娇,想想我要是这么死了,他们可怎么过哟!”

万方见陈凯哭得上劲就说:“你要是还想喝酒,我出去弄。”

陈凯说:“不能多喝,明天记者可能来采访。我喝酒是想将喝到肚子里的脏水中的细菌杀死。”说到这儿,陈凯不哭了,他眼睛一亮说:“你猜那胖女人是谁?”

万方说:“是不是丹麦王子的妈妈?”

陈凯有些扫兴地说:“你这样可不好,好像什么事情都晓得。”

沉默了一阵,陈凯忽然要万方用口琴吹支曲子给他听,万方自己也想吹。雪花打在小屋的窗户上,无声地响着。口琴声拍打着这扇小窗,像是拍打城市的心扉,可城市睡得正酣,像死过去一样,一点也没察觉这灵魂颤抖的声音。那旋律正极抒情时,万方忽然停下了。两人相对发愣都不作声。

窗户忽然响了两下,有人在外面说:“美极了,再来一首俄罗斯民歌!”

陈凯警觉地问:“你是谁?”

窗外的人回答:“我住隔壁单元的楼梯间。”

万方想起别人说的那个写剧本的大学生,便真的来了一曲《三套车》,那大学生在窗外跟着唱了一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往下就没有动静了。

天亮后不久,马站长来看陈凯,他顺便告诉万方,这场雪得三两天才能化完,如想回家看看他会准假的,万方当即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

吃过早饭万方就到长途车站,上了去红安的客车。快到家时,一辆挺气派的小汽车迎面疾驶过来,他心里猜测可能是万有坐在车内,进门后才知那车果然是万有的。父亲问万方怎么自己不带小汽车回,因为万有在垸里到处说,万方在城里比自己混得还好。父亲埋怨说,以前在家时,万方同万有相比,往低处说点两个人在各方面也还是平起平坐的,所有该显露的就得显露,现在也不是那种不敢显富的年月了。幸亏母亲帮忙说话,她觉得人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朴素一些好。万方有些没好气,在家只住了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往城市里赶。

小屋里几乎没有变化,唯有陈凯老揣在口袋里的那张外地小报被扔在桌上,上面如同先前的那张晚报也写满了那两句粗话野话。万方正在喝水,那叫丹麦王子的小男孩走进来,不高兴地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也不打招呼,连芦苇姐姐都问过几次了。万方听说芦苇都关心起他的去向,心里激动起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懵懂地要小男孩带自己去看看他家的钢琴。小男孩很高兴,扯住他的手就往楼梯上走。

自从搬进这间小屋,万方从没上过楼梯,他从自己房顶上踩过去时,心里有股别样滋味。小男孩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屋里的样子让万方吃了一惊,毛茸茸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门口,那种逼人的高贵之气让万方简直不敢抬脚往里走。小男孩在前面使劲拉他。万方想起城里人进门要脱鞋的传说,就弯下腰将鞋脱下。小男孩一直将他拖进琴房,将一块金丝绒撩开,露出漆光比镜子还亮的一架钢琴来。

万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将正要往琴凳上坐的小男孩挤开,自己坐了上去,然后学着电影电视中见到的那些钢琴家,双手一抖,猛地来了一阵和弦。万方在学校读书时还练过风琴和电子琴,他试了几下就能在钢琴上弹奏出完整的乐曲,并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从而一点也没发觉外面的门已被胖女人打开。

胖女人冲进屋里时,万方一下子愣住了。胖女人吼了一声,要他马上滚出去。万方身子一颤,屁股却没动,直到将正弹到半截的乐曲弹奏完。起身时,他还学着一只手摸着胸口行了一个鞠躬礼。到门口他正要穿鞋,胖女人飞起两脚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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