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大敌。
概因,宅子大门上悬着三个字——“忠胜社”,这里就是死对头牛石的老巢。
“去告诉牛石。”
“曲大在此。”
…………
嘎吱
房门在身后匆匆紧闭。
被丢在地上的曲定春勉力撑起身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扔进了冰库,周遭温度低得古怪,仿佛一下从仲秋跨入严冬,可眼下一瞧,却只是间普通厢房。
唯独门窗阖锁格外严实,留一扇窗户微启,漏下一指天光。
凭着这点儿光亮,曲定春才瞧清那据坐堂上、房中唯二之人——上次见他还肥硕丰腴,眼下不过半月已脸颊凹陷,若非双方争斗多年,几能互相指认骨灰,哪里能认出——此人竟是牛石。
牛石身前置有矮桌,桌上有半扇羔羊,自顾自切脍生食津津有味,没理会堂下曲定春一眼。
曲定春不觉怠慢,既是胜者,面目可憎些也无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马船主、段丐头、许行首……这些个挂上城楼的脑袋,有些人,若非你我这等在街头厮混多年,哪里晓得他们暗中都在为窟窿城做事?这哪是一两个外来强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没有过江强龙,不是没有鬼神殒命,但而今那串人头却是头一遭。钱唐要变天了,想来从此,窟窿城不仅要钱,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彻底赢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虽得窟窿城青睐,但法王麾下却还有个潮义信。你要与罗振光相争,凭你手下这点人马远远不足。我的兄弟们尽是街头厮混多年的好汉,知规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只不过,独我一人碍事罢了。”
说罢。
曲定春把腰杆挺得笔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来任凭处置,只求理事给我保义团弟兄一条活路!”
昏暗阴冷的房间内,回应他的,只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一颗羊眼球在牛石牙齿间辗转。
汁水四溅。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厉鬼逼迫斗狠后,他闻着羊肉味儿就犯恶心。牛石竟还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响,这或许又是他胜过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从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话,干脆一刺。
没想。
只挑破了一点皮肉,再无寸进。
非是他临阵畏死,而是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欲惊呼,连口舌亦被紧缚,不得作声。
堂上。
牛石的吃相愈加粗鲁,他胡乱掰扯下一块羊肋,塞进嘴里便一阵囫囵撕咬。
屋中空气更阴冷了几分。
噶吱
明明无风,那扇唯一开启的窗户竟在缓缓自行关闭。
终于。
最后一点日光消失。
曲定春忽的闻到一股古怪的水腥气,不止普通的腥涩,还夹着一股子极浓郁的腐臭,依稀让他忆起少年时在芦苇荡中玩耍发现的浮尸,似久泡在水里的馒头,膨大数倍,颜色苍白得泛紫,头发似水草缠住惊恐少年的手脚。
真切得,恍惚近在眼前。
不。
确在眼前。
曲定春放大的瞳孔映见里,一个巨人观突兀出现,蹲坐在自己身前,它的肩头抵着房梁,脑袋折下来直直对着自己,长长的漆黑的湿漉漉的头发一束束缠住了自己全身,蛇行着攀上口鼻钻了进去,甚至能感觉到大股湿发在喉咙、在食道、在肠胃里摩挲。
他连呕吐也做不到,只能惊恐地转动眼球。
却又看见。
堂上矮桌旁站着一只恶鬼,四肢枯长如竹竿,偌大头颅上两眼勾着桌上羊肉,却无奈一张嘴小若针尖。看得着,吃不成。每当牛石吞咽一口羊肉,他也仿佛一同得了滋味,手舞足蹈得骨头打颤。
牛石身后还漂浮着一只厉鬼,浑身笼罩着层薄薄的磷火,朦胧瞧见一个里面长手长脚的人影。
这磷火鬼屈身在牛石耳边,双方似在说着什么。
可一个鬼声嘶哑而渺渺,一个口齿因咀嚼而含混,都听不清。
曲定春按捺恐惧,努力去听,只断续听得。
“……保义团果然一柄好刀……”
“……孩儿们方入人间,正缺血食……”
“……杀了,杀了,留几个作门面,其余都杀了!”
只言片语,听得曲定春的心点点下沉。
这时候。
哆哆。
房门扣响。
随后,天光照入房间。
鬼声鬼影霎时不见,曲定春重得自由,似连空气也暖和了几分,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但那湿漉漉的触感仍旧真切地残留在体内,让他一时只顾得伏地呕吐。
身后响起忠胜社喽啰紧张的禀告:
“这厮方才偷偷潜入堂里,被兄弟们撞见,好一番厮打才擒下,拿于理事处置。”
说着,一个汉子“噗通”被丢在地上。
他双臂反缚背后,衣衫扯烂,浑身血糊糊不见好皮肉。伤得不轻,却仍倔强地挺起身子,凌乱发丝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龙涛?!
曲定春瞪圆了眼。
这小王八犊子!昨夜美酒美人就没把他摁死在床上么!
费尽心思给社团留下的主心骨,竟自个儿折了?
咦!这混球竟还有脸冲我笑!
曲定春怒极,可奈何喽啰禀告完了便急匆匆退下,闭紧房门,天光褪去,腥臭再次攥住了他。
一时间,他与龙涛,好似被阴冷空气冻住的冰雕,一个僵止于悲怒,一个凝固在倔强。
牛石停下了咀嚼,反复打量着俩人,最后低低笑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莽撞好斗,倒省得我多费手脚,都自个儿送上门来。”
笑声愈发畅快,带着三只厉鬼一并附和,尖利的、嘶哑的、含混的笑声一起在阴暗的房间内回荡。
“我若不莽撞。”
龙涛突兀抬起头。
“如何到你跟前?!”
鬼笑戛然。
曲定春转了转唯一能动弹的眼珠子。
他竟能活动!还能开口!
…………
曲定春极力挪动视线,想要瞧清究竟,却冷不丁对上一双跃跃欲试的眼睛。
那眼睛不属于人,也不属于鬼,而是属于龙涛背上的大鬼纹身。
这纹身他打小就有,身躯渐长,也不曾变形,反而愈发活灵活现。旁人问他,所绣哪家鬼神?他总笑而不语。唯有几个亲近的问多了,笑答:或是祝融或是回禄。
而眼下,在龙涛浑身的淋漓鲜血涂抹里,它真如蹈火而舞的祝融,也衬得血如火般鲜红。
不。
并非血红如火。
血。
就是火!
它“哄”的一声熊熊腾起,灼烧得空气里某种东西“滋滋”作响,滚滚热浪带着焦臭拂面而过。
曲定春听着溺死鬼惨叫着后退,龙涛却突而一口咬住要退去的发丝,奋力一扯。
他叩齿有声。
“疾!”
纹身上本就愈发鲜活的“祝融鬼”,顿时炼假成真,从脊背,从火焰里,一跃而起,手脚死死锁住溺死鬼,獠牙刺入肩头,阵阵猩红灌入,条条火蛇在肿胀透明的皮肤下游走,最终伴着惨叫从口鼻眼耳中喷薄而出。
余下两只厉鬼惊怒厉问;“你到底是何人?!”
一并飞扑而来。
其中那饿死鬼临时一折,转向了看来虚弱的龙涛。
龙涛性情彪悍,他不闪不避,埋头就撞了上去,与饿死鬼滚做一团,身上血液粘在鬼身,顿时将其点燃。饿死鬼因剧痛而力衰,反被龙涛一手摁在地上,一手高举,重重落下。
仿佛铁锤锻打钢坯,铛铛有声,火星四射。
那磷火鬼见势不妙,竟转身就跑,“祝融”锁住溺死鬼不舍松手,只极力伸长脖子,一口叼住磷火鬼一足。
那磷火鬼连打带踹,祝融非但贪婪地咬死不放,还如蛇吞噬猎物般,喉头滚动,一点点将挣扎的磷火鬼吞入腹中。
直至龙涛将饿死鬼锤作烟气四散,“祝融”也将那磷火鬼彻底吞食,正钳住溺死鬼一口口慢慢啃食。
龙涛吃力起身,敕令道:“速归吾身。”
那“祝融”脖子一缩,佯装没听着,龙涛冷眼瞥去,它才唉声叹气着把溺死鬼扯散作纷纷灰烬飘洒,化作一道火光,投入龙涛脊背。
龙涛身子晃了晃站定,低喘几口,蹒跚挪到了矮桌前。
三只厉鬼魂飞魄散一同损坏了宿主牛石的精气,他此刻瘫在座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两眼空空对着纷纷灰烬。
龙涛啐了口血沫,抓起了桌上切脍刀。
“停手!莫要莽撞!”
……
一切发生得太快,曲定春将将回神,眼见此幕,匆匆喊住。
龙涛闻声回首,神情一片平静,哪见冲动。
他说:“大哥,杀了这厮,左近里坊剩咱们一家,保义团才能活。”
曲定春苦笑摇头。
他深知情势已变,这法子早成梦幻泡影。
“留着他,你我固然必死,但其余弟兄或许能活。可若杀了他,便是折了窟窿城脸面,怕是阖团弟兄连带大伙儿家小的血也消不了鬼王怨愤!”
龙涛没再反驳。
却突而扯住牛石发髻,杀鸡一般,割开了他的脖子。
血雾嘶嘶喷溅。
龙涛淡然回身,反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二十年前,大哥将年幼的我从阴沟里捡出来,幸苦抚养**,就不曾好奇小弟是何来历么?”
曲定春直直看着那血雾良久,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你不想说,我也不好问。”
“多谢兄长体谅,而今也无需再隐瞒了。”
龙涛郑重其事有些生疏地拳抱阴阳,作起拱手礼。
“贫道俗名龙涛,法号朝雨,乃祖师虚元子一脉最后也是最不成器的弟子。将小弟交给窟窿城,足解鬼王之恨!”
曲定春听罢怔怔无言。
龙涛大笑,回身剥开牛石胸膛,切下一片心肝。
口中咀嚼两下,却“呸”地吐了出来。
“烂心肝果然腥臭!直贼娘,男儿临死竟无好酒肉果腹。”
罢了。
毫不迟疑,持刀横颈立要自刃。
这关头。
仿佛盛和楼当日重现,一只手突兀伸来,牢牢抓住了刀刃。
“大哥?”
“谁说你必须得死?”曲定春双眼通红,“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龙涛愕然不解。
“钱唐谁人不知咱们保义团正忙着收拢地盘,前番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为了投身窟窿城。这等地痞无赖如何会自不量力袭杀侍者、得罪鬼神?况且,这几日,咱们一直都在春坊河耍乐。”他眼里凶光毕现,“有哪个瞧见是咱俩进了这忠胜社?!”
“所以……”
…………
“所以。”
房门紧锁的小庙。
灯烛摇晃的祠堂。
灰烬纷纷的暗室。
“杀他的是……”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
郝仁。
阮十三。
曲定春。
异口同声。
“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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