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瑜是从凡人界走出来的, 在遇到净涪之前更是从未接触过修行界。修行界于他而言,或许确实给了他喘息的空间, 可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危险。而在这样的世界里, 净涪就是那个他唯一熟悉且能够护佑他的人了。
但就是这么关键的几年,净涪都只将他扔给白凌, 让白凌指导他修行,却再没有更多的嘱咐与支持。
谢景瑜心都开始颤抖,眼眶边上更有湿润的水汽不停沁出。
天地君亲师。
于谢景瑜而言, 这片天地中,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地有了家。
净涪看着他低伏下去的身体不停颤抖,心下微微叹息。
识海世界里的魔身与本尊也都在沉默。
已经收起了拜师礼的白凌看看净涪, 看看谢景瑜, 心里也很是为谢景瑜高兴。
虽然有话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谢景瑜能哭出来就好。
哭出来, 才能抹干净眼泪, 才能挺直胸膛毫无负担地继续往前走。
他带了谢景瑜这几年, 可是知道谢景瑜的这场泪水已经压在他心头很久很久了。
皇甫明棂看着,心里是真羡慕。
不过作为女子, 又经历过早先那次弟子身份铭牌的反复,她到底要对净涪更敬畏一些,一时很替他忧心。
万一, 万一净涪师父不喜谢景瑜的这番作态, 厌了他可怎么办?
白凌似乎发现了皇甫明棂的担忧, 目光轻轻抬起,落在皇甫明棂身上。
皇甫明棂看过去,就见白凌对她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白凌,又悄悄看了净涪一阵,到底松开了不自觉抓紧了自己袖角的手。
谢景瑜哭了一场,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简单收拾过自己,才又来跟净涪道歉。
净涪摇摇头,只问他道,“你可还愿当我的入室弟子?”
谢景瑜重重一叩头,应道,“弟子愿意。”
一旁的白凌也眼疾手快地给他端了一盏茶水过来。
谢景瑜接过,将茶水奉给了净涪。
净涪也一样饮了半盏,才将杯盏放下。
不过这一回他没像先前那样直接就拿了拜师礼来给谢景瑜,而是问他道,“我身份有一点特殊,是佛门妙音寺的和尚,你今日拜我为师,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谢景瑜不曾犹疑,直接就又叩了一下头,答道,“师父请问。”
如果净涪是在饮下拜师茶之前来问他问题,他或许还会有些忐忑,可现在净涪连拜师茶都饮了,已经正式收下他这个弟子,轻易不会再有其他反复了,谢景瑜还怕什么来着。
不怕的,净涪有问题且只管问,他没有什么不能答自家师父的。
他非常的坦然与诚实。
净涪点点头,“你入修行界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己身修持之道,可有了决定?”
净涪将谢景瑜扔给白凌的时候,可是只让白凌教导他修行界常识,带着他修行最基础也最简单的炼气法门而已。不过即便是这样,谢景瑜也在这几年间成功踏入筑基期。
足以显出他的天资与努力了。
这个曾经的浪荡子,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
而且净涪知道谢景瑜确实聪慧,应该对自己的修行之道会有所规划,所以在决定他日后的修行之前,净涪还是想问一问他。
至于白凌,那是因为净涪已经知道他的决定,不需要再去问他了。
谢景瑜果然心中有所定论,他也知道净涪为什么这样问他,所以他想也不想,当即就答道,“弟子想入妙音寺。”
听见谢景瑜的答案,白凌一脸平静,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倒是皇甫明棂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净涪看了他一阵,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谢景瑜点头,“弟子决定了。”
跟随在白凌身边数年,谢景瑜也知道一些白凌的事情。
谢景瑜知道白凌家族覆灭,只剩下他最后一点血脉,他想要为家族传承血脉,所以只当了净涪的俗家弟子,但谢景瑜不想。
他不想将自己身上的这份血脉传承下去,他甚至不想继续冠着谢氏名号。
虽然有些对不起他早逝的父亲,可是他真的不想与谢家、与那个女人有任何的牵扯,更何况他师父还是净涪。
能跟随师父出家修行他觉得真是再好不过了。
净涪也应下了,只道,“既然如此,那等皈依日到了,你也去参加皈依礼吧。”
凭谢景瑜的心性以及谢景瑜与他的缘法,皈依礼也就是一个过场而已,难不倒他的。
谢景瑜应声,“是。”
净涪想了想,对着谢景瑜抬起手,手上一片金色佛光凝聚,透着无尽玄奥的智慧气息。
“这片智慧光明云我也是不久前才领悟出来的,就赠予你吧。”
说完,他直接将手伸向谢景瑜。
谢景瑜稳稳坐在蒲团上,看着净涪的手探近,看着那片智慧光明云从净涪的手脱出,从头顶落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细细去体会自身的变化。
也不需要他如何去寻找,只一凝神,他便发现自己头顶天灵之处蕴着一道清凉的灵光。
灵光照耀之处,玄奇神奥,仿佛不起一点杂念,有仿佛有无尽灵感升腾,稍稍一观想,便会衍生灵光,增长智慧。
果然不愧是智慧光明云。
不过照面,谢景瑜就为这一片光明云折服,感叹不已。
他睁开眼来的时候,当即便向净涪拜谢,“多谢师父。”
净涪笑道,“虽然有了智慧光明云辅佐,但日后你的修行还是不能懈怠,可记住了?”
谢景瑜应声,“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净涪点点头,才又转眼去看皇甫明棂。
皇甫明棂心神一凛,下意识就收起了自己更为习惯的女子做派,极力做出一副这段时日从妙音寺里观察得来的佛弟子姿态。
净涪笑笑,不免安抚道,“不用太紧张。”
说不用太紧张容易,但要做到很难,尤其是她......
这是皇甫明棂听到净涪这话的时候的第一反应,她也以为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平复心情,但当她抬头,看见净涪脸上的笑容之后,她竟真就完全放松下来了。
她连忙收敛所有杂念,抬头迎上净涪的目光。
“你能亲自从北淮国那边赶到妙音寺,我很高兴。”他先道,然后又问皇甫明棂,“你也在妙音寺里修行了一段时日了,可还习惯?”
皇甫明棂点头,“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麻烦,但多得寺里上下照顾,弟子还算习惯。”
“嗯,”净涪平平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能坚持吗?”
皇甫明棂抿了抿唇,“弟子能坚持。”
净涪看着她,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又问道,“你知道如果你坚持下去,你将会成为景浩界佛门女尼路上的第一人吗?”
人们每常能够看见第一人的风光,却总看不见那人筚路蓝缕时候脚下被荆棘撕裂开的伤。
净涪看着皇甫明棂的目光比看向先前白凌与谢景瑜的目光都要厚重,那种无言的压迫连一旁的谢景瑜与白凌都感觉到了。
白凌与谢景瑜齐齐望向皇甫明棂。
皇甫明棂倔强地抬头,顶着净涪的压力,艰难答道,“弟子知道。”
净涪又道,“如果你修行能有所成就,你将会走出妙音寺,迎上整个世界的目光,甚至是那些与你一般作为性别的女子。那样的压力,你能担起来吗?”
同类或者说亲近之人的伤害,其实才是最刺人。
皇甫明棂在妙音寺里的日子其实还好,看在他的份上,也看在皇甫明棂是景浩界佛门中第一个修持沙弥尼的人的份上,妙音寺里的佛弟子们看到她,都会先敬她三分,重她三分。
但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妙音寺里不出门。
等到她走出妙音寺,冲着她来的,必是一浪接着一浪的指责与评判。所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将会带上最严苛的审慎。
景浩界中的诸多女子的态度以及北淮国皇室那边的反应......
净涪几乎都能预见皇甫明棂那时候的处境了。
那一刻,望入净涪眼睛里的皇甫明棂似乎也从那双黝黑沉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身体止不住的开始瑟缩。
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有同样艰难的声音从她齿缝中溢出,“这就是......你曾经......反复......犹豫的......原因?”
净涪曾收回送与她的弟子铭牌,原来就是因为净涪觉得她可能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他认为她不太可能在那样的处境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净涪点点头,对她坦白,“是。”
不知为什么,听得净涪这么应声,皇甫明棂心头被净涪这几个问题挑动起来的怒火一下子冷却了。
她想要闭一闭眼睛,暂且避开净涪的压力,好让自己能够喘息一下。可她的身体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倔强,那眼皮子始终死死地撑在眼睛的上方,一直未曾落下。
她双手紧握成拳,不知从何处压榨出来的一股力量支撑住了她。
“能。”
她答。
哪怕这只有一个字的答案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也还是顺利地回答了净涪。
净涪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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