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
张居正神色复杂地从皇极殿走了出来。
这场对话,是他第一次与小皇帝深交,同时也是第一次,将彼此视为棋手与政治盟友。
切身直观地见到皇帝的言行举止之后。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高仪为何被这位圣君迷得团团转。
这位圣君,果真是意气风发,英雄气魄。
漫说是高仪,连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但……动容却并不意味他信了皇帝的鬼话。
他宦海沉浮多年,早过了心中触动,就纳头便拜的年纪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会拿出什么筹码,来说服他一起,了结这一次朝局波折。
好在,皇帝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顺着开口便作出了很是大方的退让。
首辅、群辅、户部、刑部、帝师,不要钱一般往外许,远超他的心理预期。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处置高拱的问题上,二人有极大的分歧。
皇帝暗示,他是想杀高拱的。
这态度,让张居正决计不能接受。
当朝首辅要明正典刑,太过耸人听闻。
真要这样做,皇帝的权威是彰显了,但朝局却又要动荡了。
张居正即便怀疑这是用来胁迫自己的筹码,也不得不劝谏。
眼见皇帝决意已定,张居正只能作出退让,以换取高拱的活路。
不知是皇帝本就等着他,还是临时起意,皇帝竟然有心整备京营!
很难说是双赢,还是互相妥协,总之,二人来回磨了好一会,总算达成了共识。
张居正为此所作出的承诺,是起用顾寰。
而皇帝却没承诺不杀高拱,只说给高拱一个机会——他要看看高拱是一心为国,还是有篡逆之心。
张居正想到皇帝口中这个机会,便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机会,分明是要榨干高拱这把老骨头最后一丝用处,还要逼高拱低头谢恩。
届时高拱只要不想背上篡逆的罪名,也别无选择。
把人卖了,还要人念他的好,他怀疑皇帝是不是偷偷看汉文帝的史了。
张居正一面对皇帝不够仁德的作为感到可惜,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升起激赏之情。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态当中,张居正来礼部找到了吕调阳。
这位礼部尚书,在高拱的拉拢之下,仍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信任自然要再添一分。
二人站在礼部外的池边,负手而立。
张居正开门见山:“和卿,按制,圣上明日将御宣治门视事,百官行奉慰礼。”
“届时,你出面请圣上宣赦赏之事。”
赦赏就是大赦天下,以及封赏皇亲国戚,由礼部出面,最是合适。
吕调阳一愣,张居正平日满口皇帝皇帝的,今天怎么称起圣上了。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居正:“赦赏之事,有什么变动?”
大赦和赦赏早有定稿,宣治门只是走个流程。
但张居正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这么简单。
“圣上届时,要恩荫勋贵,锡赉百官。”
张居正说着,又转头看向吕调阳,眼中不乏欣慰:“和卿,你可是众望所归。”
吕调阳疑惑重复道:“众望所归?”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你要入阁了。”
吕调阳:“啊……啊?”
张居正眼中意味难明:“别紧张,不仅是你,功臣皆有封赏,其中以元辅为最。”
……
入夜。
夜幕低垂,笼盖着京城中成千上万各有蓄谋的灯火。
其中说不上最亮,却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高拱府邸门前的灯火。
映照出络绎不绝的宾客,映照出桌案之下的交换,也映照出,高拱如今的烈火烹油。
在这一盏灯笼下。
陈洪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位裕王府出身,任过司礼监掌印的大太监,如今可谓春风得意。
一扫被冯保压制的阴霾不说,权倾朝野,也只在眼前。
当朝最当权的二人——正宫太后、内阁首辅,都是他的靠山!
得益于此,内廷越发多人向他示好输诚。
乃至于有朝官向他暗送秋波。
这等鲜花着锦,当真是人生妙事!
只待皇帝祭天为两宫上尊号,陈太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慈庆宫发号施令,他陈洪,便是大明朝最能呼风唤雨的几人之一!
届时,他便能比在位司礼监掌印时更加风光!
东厂!御马监!内帑!统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还能代替陈皇后,与外朝协政!
若是能再说服陈太后,让他管束皇帝。
他陈洪,当真就能横着走!
当日在司礼监,冯保的一拳之仇,他记忆至今,再等上几日,他便要手刃此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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