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我游过许多山,但因未到峨嵋,与人谈起山时,仍不免气馁。久欲探峨嵋,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这遗憾一直伴我度过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这漫长的二十余年,峨嵋山中的暮鼓晨钟总是在不紧不慢地敲响,佛光与圣灯也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展现;裟椤花开着,绝珍的美人红也每年撩人一次。而我,却早已告别了朝气蓬勃的青春岁月,游山的兴趣,也从奔跑傲啸变成了踞坐一块顽石,静静地、静静地看着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古人咏峨嵋山,留下许多佳作。这些名篇,都曾是我寒夜佐酒的佳肴。其中,最让我喜爱的,是李白的《峨嵋山月歌》与《听蜀僧浚弹琴》两首。第一首是他二十五岁的作品。峨嵋山的半轮秋月,送我们诗人上路,开始他一经起步就永不停歇的人生壮游。每当吟诵这首诗,我的眼底就会浮起一条一千二百年前的青衣江上的行舟。峨嵋山如此之大而行舟又如此之小,这种极富颠覆性的乡愁,的确让李白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二首诗,是李白离开峨嵋山三十年后的作品,咏叹再三,我禁不住还是要把它抄录出来: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诗,李白写自安徽宣州的敬亭山。他在这里邂逅了三十年前在峨嵋山中认识的和尚广浚。他乡遇故知,何况在两鬂斑白的暮年。广浚解下了背囊中的瑶琴,只轻轻一拨,久违的峨嵋山,原版的一峰一壑,一花一叶,又都在蜀国音乐的旋律中生动地再现。
二
闲话半天,读者还以为我这是在山外谈山。其实,这会儿,我正在峨嵋山息心岭下的万年寺中。这寺的前身,即唐代的白水寺,广浚和尚是白水寺的高僧。寺左有一水池,即白水池。峨嵋山十大景中,就有一个白水秋风。秋之于山,犹如十八岁之于少女,是最绚丽多彩的季节。白水寺之秋,大概最能代表峨嵋山的韵致了。在霜钟破晓的十月,站在白水池畔,看狮子岩边,天池峰上,钵盂山前,功德林中,处处的层林,都是色彩的交响乐。熟透了的西瓜瓤似的枫叶,胭脂色的岩桑,金箔一样闪光的银杏,苍郁的扁柏,翡翠般的古楠,还有水白蜡树组成的一片一片的灌木林,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盛开着抢眼的小白花,如同无涯的碧波中翔舞着成千上万只缟素的鸥鸟。这铺展在无尽岗峦峰谷中的燃烧的秋色,面对它,你的内心会突然掠过一阵惊悸,太美的风景,也会把人灼伤。
一千二百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或者,某几个晚上,广浚和尚就是在这白水池畔,面对四山合围的醇厚秋色,用他闲雅的琴声,招待我们旷代的诗人李白。三秋的桂子不焚而香,绕膝的秋风,比爱人初洗的秀发还要爽滑。此情此景之中,广浚十指如飞,弹奏出一曲又一曲悠美的旋律。如秋风,在万千红叶间簌簌踱步;如芳醪,令人不醉不止。
从李白诗中看,广浚属于那种大气魄的且有着幽玄境界的艺术家。在我来看,这两点也正是峨嵋山的特色。两人所处时代,佛教禅宗已开始流行于中国。初期的禅,以恢复人心的本性为目的,让盲目挣扎的生命,有一个愉快的归宿。广浚显然是一个得道的禅师,琴声中流露的是他对生命的理解,用向上奋进时必须凭籍的特殊情感来关照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打从一来到息心岭下,蹀躞在白水池畔,我的耳畔就一直荤绕着广浚的琴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琴声是峨嵋山的一种象征。此前,我已登上了金顶,在海拔三千七百七十七公尺的华藏寺中拈香礼佛。尔后,我在岩丛间漫步,乱云弥漫,冻雨潇潇,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寒冷而已。正自懊恼,忽然一阵风来,云被推上高空,万千峰头,都亮出宝蓝色的剪影。它们在积云的苍穹下所表现的轮廊线,不正是广浚禅师指间流露的有着幽玄境界的旋律吗?
三
白水池边,原有一块“唐李白听广浚弹琴处”石碑,不知何年立,亦不知何年毁。大凡上峨嵋山的游客,来息心岭下只想游览万年寺。比起山中其它寺庙,这万年寺所存文物最多,最著名的有两个:一尊高七点三米,重六十二吨的普贤菩萨青铜像,造于北宋太平兴国五年,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还有一座放置普贤菩萨青铜像的砖砌无梁殿,建于明万历年间,也有四百年历史了。看到这些年代久远的佛器,的确能让一个人的心思宁静下来,生一些超凡脱俗的遐想。我也是虔诚的礼佛者,但焚香稽首后,仍想去追寻李白与广浚的遗踪。
其实,白水池很小,不过十几平方公尺,一粒松籽掉进去,击起的涟漪,也会在整个池面浮漾久久。我伫立池边,看到许多游人步履匆匆,都不肯在这池边稍一驻足,心中难免生起感伤。
对人世间事物的认识态度,对精神生活的感悟能力,佛家称之为慧根。现代人生活的旨趣,已与古人相去甚远,若用禅家评判慧根的标准,大部份都是钝而又钝。这的确是现代文明给我们留下的尴尬。一方面,科技进步拓展了人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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