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西起四川奉节白帝城,东到湖北宜昌的南津关,全长一九二公里。入蜀和出楚,我不止一次枕涛三峡。两岸层峦,美得你神魂颠倒;一江迅浪,哗一下扑来,你张开双臂拥抱它,如灯蛾拥抱火焰,那是兴奋到极致的物我两忘啊!现在,我又自天府之国买棹东下,再次经历这一段激电蒸雷、腾虹荡日的航程。巨大的美感使我身心放松,再放松。我的身边没有友人相陪,陶渊明走了,留给我一丛菊;李白走了,留给我一把酒壶;李贺走了,留给我一匹去郊外的夜雨中听鬼哭啾啾的驴儿;屈原走了,留给我的,便是他的故乡,生他养他的这一个三峡了。航行其中,实乃是在重温故人的梦境。
瞿 塘 峡
尽管江水一到此处,就陡然掀起数丈高的腾涌,但插在怒涛中的峭壁,却依然静谧而又深深地呼吸着。站在抖动的甲板上,我用望远镜凝望那峭壁,只见上面满是题刻。篆、隶、楷、行,莫不凝重。那些字,仿佛不是用刀錾,而是用大斧头砍出来的,更有那比头上的朝阳还要大的“夔门”二字,碑隶兼用,汉魏同炉,那笔意,简直就是摄取历代豪客的壮气凝成!
我以为,那么多的名山大川,再没有比夔门更富象征性的名称了。夔,古代传说中龙族的一种,一足,凶悍异常。用它来形容此处的长江,是再恰切不过了。长江入川向海,最窄的,便是夔门至巫峡上口的扇子碛这一段了。涨水时宽不过两百米,落水时只有五十米。这么一个窄窄的通道,居然挤过了世界上的第三大河流,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两亿年前的三垒记,我国地形是东部高、西部低。长江流域的西部地区,那时是一个水域非常辽阔的大海,与古地中海相通。两亿年前的地球印支地带发生一次强烈的造山运动,古地中海大规模西退,我国秦岭升高,形成东升西降的地势。此后,大约七千万年前,又发生一次燕山运动,四川盆地和三峡地区隆起,再以后,在距今约三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运动时,长江流域地面普遍间歇上升,上游上升最为剧烈,中下游上升稍缓,或继续沉降。由此,古长江不再可能西去汇入地中海,而只能向东寻觅新的出路。西部江流在几千万年的时间里,锲而不舍地冲撞着三峡地区的崇山峻岭。那些在造山运动中被挤压得弯弯曲曲的岩石,在三峡地区,形成三道被地质学称为“褶皱”的岩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寻找出路的长江向这些褶皱发起强烈的冲击,终于,它奋力撞开了夔门,切开山峡,在人所不能参与的地质时间里,它不仅完成了大江东去的豪唱,而且,还留给我们这一段崩云裂岸的奇异山水。
面对夔门,我怎能不惊叹长江的伟力。由此想到罗马的三个凯旋门和巴黎的大小凯旋门,这些为彰扬征服者文治武功的建筑,屹立在人类互相屠戮的历史中。尽管这些凯旋门也成为今人景仰的名胜,但这正是人类的悲剧。每一次屠城后的凯旋,实际上是对人类善良本性的摧残。而这夔门则不同,它虽然也是凯旋门,给人的启示却不是野蛮状态下的征服欲。在这里尽管头顶上水雾迷濛,但你绝不会感到精神上空阴云密布。
形容瞿塘峡的险峻,前人的文字太多了。夔门前不远处的滟滪堆,千百年中,被当作通往地狱的路标。多少樯橹在此化为泡沫,多少生灵在此化为水鬼。四十年前,滟滪堆已被炸掉。我们今天过瞿塘峡,已不必将像前人那样惊兮怖兮,老怕自己青发的头颅撞上江心的怪石。但是,江水一进夔门,的确一反常态,晋朝郭璞的《江赋》曾有这么一段:“圆渊九回以悬腾,湓流雷响而电激,骇浪暴洒、惊波飞薄,迅復增浇,涌湍垒跃。”接下来是三十二个带水旁的怪字,(因这些字今人已不用,故不录出)。用来形容水声和水势,读后大有魂飞魄裂的感觉。我以为这段赋就是旧的瞿塘峡。
夔之于江水是恰切的,而门之于此处的地形也是非常形象。进入瞿塘峡,长江在这里切过七矅山背斜的中生代石灰岩,形成陡峭的峡谷。两岩峭壁,南岸名白盐山,北岸名赤甲山。它们竟是那么光溜,仿佛鲁班来此用刨子创过。且一白一赤,阴阳相吸。它们那样子,好像只要长江稍一倦怠,就会迅速合拢,把门关上。杜甫诗:“众水会万涪,瞿塘争一峡。”这个争字,真是传神。长江下游,江面宽阔,入海口处竟有四十公里的宽幅,真是大气磅礴。反观此处的长江,百把米宽,简直是一条小小的沟壑了。陆游来此“仰视天,如匹练”,这江水,还不是一疋欲裂未裂的匹练么?
我想,这峭壁真是英雄了得,它缠着这么一条仿佛有一万条大蟒扭在一起的匹练,却依然能够意守丹田,沉进永恒,做自己养生的功课,这种入定的功夫,不知释迦牟尼老头陀是否达到过。
江之动,动胜脱兔;岩之静,静过处子。一动一静,活生生的两种生命哲学,且都达到极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是歌颂江的;“江流石不转。”这是赞美岩的。人们总是根据自己的审美取向来寻找自然的对应。江若不到极致,就过不了夔门;岩若不到极致,此处早已夷为平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按古人的看法,仁者是坚定的,宽厚的,大智若愚的,像这峭壁;而智者则是浪漫的,机敏的,取义存仁的,像这江水。仁与智,相得益彰,互衬操节,彼此依赖对方而升华了自己。人到中年偏爱静境的我,面对眼前的石壁,不免沉思:生活如涌动的大江,我,能与这呆板的峭壁为伍么?
江流转一个弯,夔门看不见了。然而更多的峭壁挤进我的视线。狭小而深邃的瞿塘峡,给了我难以描述的立体感和重量感。那些峭壁,有的像贝多芬的悲壮的英雄交响曲,有的像安徒生童话中的金蘑菇,有的像“荷戟独徬徨”的勇士,有的像庄子遣来的在此小寐的大鲲。站在甲板上的我,――摘取它们。收藏到我的心中。
巫 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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