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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