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几经辗转艰难竭蹶赶到北京,已是过了端阳。自四月中旬以来,直隶仅下过一场透雨,这一个多月中虽也降过两次雨,只地皮也未湿尽,却是旋阴旋晴,潮闷得人气也透不得。北京城与开国之初已大不相同。九城之内大街小巷胡同里弄房舍栉比鳞次,加之人烟稠密,若不刮大风,城里连树梢也不动一动。此时漕运已通,一船船的西瓜、甜瓜、蜜桃、水杏各类水果,还有湖广商客贩进来的竹扇、蒲席、凉枕、竹夫人、金银花、竹叶、菊花、大叶青等解暑用品凉药,一到朝阳门码头,立即就被二道贩子们一抢而空。饶是如此,仍供不应求,东直门天天都有拉往左家庄化人场的,俱是耐不得热,中暑死了的。
邬思道风尘仆仆架着双拐,一步一踱在滚烫的地上踅着,来到正阳门关夫子庙东金玉泽家门口时,浑身已通被汗湿了。他在一个虎头铺首铁皮红漆门前停了下来,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见门边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内寓兵部武选司正堂金讳玉泽”,略一沉思,便上前用手叩环敲门。
“你干么?”一个穿着灰实地纱袍子的门房开了个门缝儿,上下打量着邬思道问道,“有这辰光敲门讨饭的么?”
邬思道这才看看自己这一身,月白竹布截衫上下油污汗湿,头发已一个多月没剃,长出寸许长来,被汗贴在前额上,脚下的鞋也绽了个洞,露出又黑又脏的“白”袜子来。邬思道不禁一笑,说道:“你进去给金老爷传个话,我叫邬思道,刚从扬州来……”那家人略一怔,点点头道:“你等一会。”便掩了门。
邬思道舒了一口气,把拐杖靠在门前“石敢当”上,坐在树阴下石条上,一边整理着邋遢不堪的袍襟,摇着毡帽取凉儿。对面不远就是一家汤饼铺子,凉棚下摆着一碗一碗的荆芥蝴蝶面、青蒜过水面、芥末凉粉。打着赤膊的人们围在小案桌前,一边吃凉面,一边摆龙门阵。阵阵炝锅的葱花肉香扑鼻而来,邬思道咽了一下口水,才觉得实是饿了。他摸了一下破烂的褡裢——钱,他有的是,五十两散碎银角子,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龙头银票。只为路途贼盗多,他不敢露富——但此刻去吃,里头人出来招呼不雅,只好坐着干等。谁知足足半个时辰,那门竟毫无动静,邬思道又渴又累,饥火中烧,忍不住心头又气又恨,因起身来敲门,把铁环子扣得一片山响,引得面铺那边的人都向这边瞧。
“你这人真少见,失心疯了么?”
门“哗”地开了,还是方才那人,棱着三角眼恶狠狠道:“刚才不是说过,叫你等一会,主子们都歇中觉呢!”邬思道不等他说完,劈脸啐了过去:“呸!不长眼的杀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邬思道!你通禀一声,走折了狗腿了么?我几千里地来投亲,把我干撂到外头半个多时辰,是什么规矩?”
“投亲?”家人盯着看他半日,忽然喷地一笑,说道:“我来老爷家有多年了,怎么没听说过?你是哪门子亲戚?八成是哪个庙里饿不死的野道士,来讹饭吃的吧?是里亲、表亲、丈人,还是舅子?”
邬思道气得浑身乱颤,看那家人一脸坏笑,恨不得一拐打将去。陡地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姑父故意让这只恶狗挡道儿?眼见旁边闲汉们围过来,剔着牙瞧热闹,因冷笑着大声道:“你支起狗耳朵,金玉泽是我姑父,我是他姑爷,就这么个亲戚,你通禀不通?”一句话惹得人们哄堂大笑,有的说:“姑父的姑爷来了,还不快滚进去回话?”有的嬉笑:“你家有这么个铁拐李姑爷,福分不浅!”邬思道逼视着那家人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不通禀,我立刻就走,勿悔勿悔!”说着便要转身。那群闲汉便起哄儿:
“老丈人不见姑爷,要赖婚啰!”
“别走别走,走了就没好看的了!”
“哼,嫌贫爱富!”
“咦,邪门儿!金老爷女婿不是锐健营的党游击么?没听说他有两个闺女啊!”
“这老龟孙……”
正乱着,便听里边脚步橐橐,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头上戴着亮纱嵌玉瓜皮帽,穿着竹布漂白褂子,白皙的脸上八字髭须和眉毛画过似的漆黑,还戴着副水晶墨镜,慢吞吞踱了出来,问道:“张贵,这是怎么了,大晌午的,还叫人安生一会不叫?”
“岳丈!”邬思道抢前一步,躬身说道:“是我来了!”
金玉泽愣了一下,摘了眼镜上下打量了邬思道半晌,哈哈一笑道:“是思道嘛!怎么落魄至此?也难怪家人,如今京里难民多,冒认官亲的,念秧的,拐骗讹诈的都有,是我叫门上守得紧些儿……快进来,唉……看看侄儿你,可怜见的……”说着便喝命:“张贵,好生搀着你侄少爷进来!”
这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前院住着家人,过了穿堂,上房一溜五间滴水出檐,中间一明两暗是金玉泽夫妇住,两厢耳房低矮些,住着丫头仆妇。见老爷带着邬思道进来,几个丫头忙着便去收拾上房。金玉泽笑道:“太太正歇晌,进去不便,先去书房吧。”
“姑父,”邬思道随着进了西书房,落座说道,“自己姑姑有什么不便的,我还该先过去请安才是。”金玉泽一边命人给邬思道打水取换洗衣服,自坐着吃茶,出了半日神方叹道:“思道,你还不知道,你那姑姑是个痨病底子,前年春弃我去了。如今这个续姑姑你也认得,原是三姨奶奶兰草儿,人本分,又能持家,就扶正了……你快说说你的情形。音讯一隔十年……要不是你左颏下那颗痦子,我还真不敢认了呢!”邬思道头“嗡”地一声,脸色顿时煞白:自己那个温馨和蔼的老姑姑,已经不在人世了!金玉泽后头那些话说的什么,竟一句也没听清。邬思道张着嘴“啊”了半日,陡地一个念头升起:莫非方才门口人议论表姐琵琶别抱的事是真的?心里忖度着,说道:“我已残废,穷愁潦倒如此,有什么可说的?我离家十年,破产读书,原想东山再起出来应考,如今是万念俱灰。这次进京也没什么奢望,只想投奔姑父姑姑寻碗饭吃,想不到姑姑也奄然物化……人生是怎么说起?”说着,想起姑姑已在黄泉,不禁泪如泉涌。
金玉泽没有答话,低头叹息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吧……你大约还没用饭吧?大热的天,也得洗澡换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应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应你。你如常些儿,只管安生住下来,你续姑姑很贤惠,不至于嫌弃你的。有什么需用,只用给张贵他们吩咐一下就成。”说着,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珍爱地揣了怀里,起身道:“皇上跟前的头等侍卫鄂伦岱今儿邀我去朝阳门外八爷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说罢便走了。
邬思道见他绝口不提亲事,连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错。但回头想想,自己是“钦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间音讯两隔,另嫁他人原是题中应有之意。邬思道心里闷着用了点心,洗了澡,立在檐下看了看,日色已过申牌,夕照日头放着蜡白的光,大地上热气蒸腾,且一丝风也没,闷热得难受,便踅回身来,在竹凉椅上半躺了,摇扇子直摇得两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页/共3页)